1958年春節(jié)到了。這一年,我家破例沒有殺豬,別的鄉(xiāng)鄰也沒一家殺豬的。過去,每年一入冬,家家戶戶都傳來豬叫聲。殺頭豬過年,是每個莊戶人的念想。一戶戶人家,苦熬苦攢勞作一年,唯一的盼頭就是家里養(yǎng)的那頭豬,年關(guān)一到,將豬殺了,讓全家人過個肥年。大家入了生產(chǎn)隊,不讓養(yǎng)豬了,集體來養(yǎng),到了年關(guān),也會殺豬,但分到每個社員頭上,不過就兩三斤肉……記得當(dāng)時,父親將肉提回家,臉色沉得像鐵,他將那二斤左右豬肉往箱蓋上重重地一摔,嘴中罵了一句,老王八犢子,將人坑苦了。
守禮看出父親是為肉少不高興,說道:“爹,少就少唄,誰家都那么雞巴點兒。我弄些套兒,去套些兔子獾子,再趕些沙半雞,咱家還能缺肉吃嗎?!?/p>
守禮這些年長了不少出息,除了不愛上學(xué),在大自然中,已經(jīng)磨練成一個小獵人了。
父親沒說話,沒再發(fā)脾氣,算是默認(rèn)了守禮的話。
守禮沒吹牛,那個春節(jié),雖然豬肉少,但守禮確實弄來了不少山兔野雞沙半雞魚什么的……其中,沙半雞和魚最多。沙半雞是一種小型候鳥,半斤多重,隨著天氣剎冷,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從北方飛來,在大河停留休息。沙半雞在地面上愛跑不愛飛,守禮就是掌握了它們這個規(guī)律,見哪有沙半雞群,在遠(yuǎn)處架起一張口袋網(wǎng),口袋網(wǎng)旁邊搭一些隱避物,然后繞到沙半雞對面,將沙半雞往架網(wǎng)的方向哄。沙半雞見有人,便找有隱避物的地方逃,如此,很多便鉆進了網(wǎng)里……家里倉房里沙半雞堆了一大堆,而魚更多,凍了一大缸,這些魚,也都是守禮打冰窟窿弄回來的。守禮說,東大河發(fā)大水時,將魚帶上河套,水退下去后,很多魚留在了泡子中,天一凍,打個冰窟窿,用抄羅子一攪,魚老多了。
春節(jié)前,我和母親商量,拿了10只沙半雞兩只野雞和10多斤凍魚,給林老師家送去了。林老師沒在家,師母一看我送來這么多東西,眼睛濕潤了,我怕她拒絕,放下東西就走了。
守禮雖然弄了這么多“肉”,但父親依然不高興,整個春節(jié),我們都是在父親沉沉的臉色中過來的。
討厭什么來什么,開學(xué)后,嘴能吞下鋼琴的李萍老師成了我們班主任。
譚斌說:“這叫麻子不是麻子,叫坑人呢?!?/p>
其實,李萍老師也沒“坑”我們,這一年,我們基本沒怎么上課,全參加大躍進了。
(此處略去620字)
開學(xué)不久,我們這些學(xué)生還沒有適應(yīng)李萍老師,校長王大胖子向我們布置了鋼鐵任務(wù)。王大胖子情緒激昂,唾沫星子亂飛,講道:“現(xiàn)在……(此處刪去80字)”
譚斌在我后面小聲說:“擱雞X煉鋼?”
我制止譚斌:“聽他怎么說?”
王大胖繼續(xù)講:“我經(jīng)過通盤考慮,我們這里離礦山遠(yuǎn),又沒有交通運輸工具,只能在身邊做起,也就是說,每名學(xué)生,要充分發(fā)揮你們的聰明才智,一周之內(nèi),每人交上10斤廢鋼鐵,我們統(tǒng)一送到一線工地冶煉?!?/p>
譚斌站出來發(fā)難,道:“王校長,我家的大鍋小鍋都讓生產(chǎn)隊端走了,還上哪去弄鋼鐵?”
李萍老師也講了自己的擔(dān)憂,說道:“是呀,王校長,如果別的活兒,同學(xué)們還能出把力氣,但是撿廢鋼鐵,哪是說撿就能撿到的?”
王大胖子一錘定音:“怎么撿我不管,這是集體的決定,也是公社黨委下達的鋼鐵任務(wù),一定要完成?!?/p>
王大胖子說完,宣布散會,李萍老師氣得臉色通紅。
回到教室,李萍老師將我叫到門外,說道:“張守義,你是班長,同學(xué)們都說你有主意,你看這任務(wù)怎么完成?”
李萍老師歌唱得不好,嘴也大一些,鼻子朝天,如果不唱歌閉上嘴,低頭一站,看著也算順眼,畢竟還不到三十歲。想到學(xué)校會上,她能站出來為我們這些同學(xué)考慮,我沒難為她,說道:“讓我和同學(xué)們想想辦法吧?!?/p>
我叫來譚斌和鐘玉花,讓他倆再分頭找些同學(xué)商量辦法。鐘玉花同桌劉振清說:“有辦法了,生產(chǎn)隊敲響用的鐵軌,奶奶廟燒香用的香爐,不都是鐵么?我們拿回來不就行了?!?/p>
鐘玉花首先贊成:“這辦法好?!?/p>
“好,好什么好,這不是讓同學(xué)去偷么?”劉振清姐姐劉振慧,邊說邊打了弟弟一拳。劉振清和他姐姐劉振慧,都在我們班。
劉振清沒理會姐姐的拳頭,振振有詞說出一番大道理:“這怎么能算偷呢?不要忘了,我們馬上就要進入共產(chǎn)主義了。共產(chǎn)主義一切財富大家共同所有。社會上的東西都是大家的,我們幫著送到學(xué)校,學(xué)校幫著送到生產(chǎn)一線,生產(chǎn)一線煉出鋼,再給大家用,這有什么不好?”
“劉振清說得對,是個好辦法。”同學(xué)王利民說。
“完不成鋼鐵任務(wù),王大胖子是不會答應(yīng)的?!蓖瑢W(xué)王滿倉說。
劉振慧看這么多同學(xué)支持劉振清,也就沒再反對。
我看著這些大膽的同學(xué),一時不知道如何決策,猶豫間,譚斌小聲對我說:“東排木有個奶奶廟,史家屯有個老爺廟,那里都有鐵香爐,現(xiàn)在,沒人燒香了,擺在那里也沒什么用?還有生產(chǎn)隊上工下工敲的鐵軌犁鏵,掛在那里也是個擺設(shè)。社員吃住在田里,誰還聽那個?”
既然同學(xué)們都同意,我就開始分配工作了。劉振慧姐弟家在東排木,由他們帶幾名同學(xué)去東排木完成任務(wù);譚斌帶幾名同學(xué)去史家屯完成任務(wù);我和鐘玉花帶幾名同學(xué),到西崴子拉拉屯完成任務(wù)……其他同學(xué)三人一組,到附近生產(chǎn)隊伺機而動。
最后我宣布紀(jì)律:“注意保密,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同學(xué)們的任務(wù)完成得很出色,不到一周時間,大家肩扛車?yán)?,就把奶奶廟、老爺廟的香爐運到了學(xué)校,另外,還有幾個生產(chǎn)隊敲響用的鐵軌、犁鏵,甚至,還有一些同學(xué)交上了家中的破菜刀爛鞋拔子等……看著這堆東西,我沾沾自喜,領(lǐng)著李萍老師看同學(xué)們的豐碩成果。李萍老師聽說我們完成了任務(wù),有些不相信,當(dāng)她站在廢鐵堆前,看著這些東西,用腳踢了踢香爐,又拿起一個鞋拔子,點點頭,又搖搖頭,動情地對大家說:“真是難為同學(xué)們了。”
聽了李萍老師的話,我感覺,我的心又和她貼近了一層。
聽說我們班率先完成了任務(wù),牛淑芬張中原兩人來找我,牛淑芬很著急,一見面就問:“張守義,你們班的任務(wù)是怎么完成的?”
我看到張中原跟屁蟲一樣站在她身后,心里有些酸,說道:“還不是同學(xué)們交上來的?!?/p>
“不對,你騙我?!?/p>
看牛淑芬急了,我不得不告訴了她。
牛淑芬聽后,非但沒感謝我,反而說,一定是你的壞主意?
“這你可冤枉我了?!?/p>
牛淑芬沒容我辯白,轉(zhuǎn)身就走,張中原緊緊跟在她后面。
沒過兩天,牛淑芬班上的鋼鐵任務(wù)也完成了,全校的鋼鐵任務(wù)也都完成了。
王大胖子校長紅光滿面,在全校師生大會上做報告:“老師們,同學(xué)們啊,我們超額完成了鋼鐵任務(wù)。上級領(lǐng)導(dǎo)表揚了我們,這是我們學(xué)校和全體師生的光榮。我們要發(fā)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用一天等于二十年的精神,去迎接上級領(lǐng)導(dǎo)交給我們的新的任務(wù)。”說完,他帶頭鼓起了掌,老師和同學(xué)們的掌聲稀稀落落。
王大胖子沒管師生反應(yīng),講道:“現(xiàn)在,糧食已經(jīng)收割了,為了糧食增產(chǎn),達到畝產(chǎn)萬斤,跨黃河、過長江,上級領(lǐng)導(dǎo)經(jīng)過多方取經(jīng),總結(jié)出了成熟經(jīng)驗,要將我們的土地進行深耕。也就是說,地挖得越深,糧食的產(chǎn)量越高。鎮(zhèn)領(lǐng)導(dǎo)要展開大會戰(zhàn),全鎮(zhèn)人民都要深入秋翻第一線,吃住在地里,任何人都不能缺席。我們是革命學(xué)生,更要沖到第一線?!?/p>
我們這些學(xué)生,又被趕到了田野上。
當(dāng)時的場面,可謂激動人心,收割后的原野,遍地都是紅旗,遍地都是人流,大家揮動著鐵鍬挖地。高音大喇叭也架到了田間,播音員播著群眾來稿,有的是自己寫的,有的是抄報上的,讀到哪個作者時,大家都會對他投去敬佩的目光。大躍進,不僅是糧食鋼鐵的大躍進,也是中國詩歌的大躍進,六億人民成了六億詩人,一會是“高梁紅了臉,桿子沖破天,鐮刀削不動,要用大斧砍?!币粫恰败S進歌聲飛滿天,歌成海洋詩成山,太白斗酒詩百篇,農(nóng)民只需半袋煙?!背死首x各種歌謠,還有歌唱,我們班主任李萍老師,歌兒唱得不好,也被廣播站請去,站在臺上聲情并茂地唱著大躍進歌曲。其實,這些歌也不用怎么唱,只要會喊就行了,如《乘風(fēng)破浪大躍進》中唱道:“生產(chǎn)大躍進啊,大家一條心,農(nóng)業(yè)綱要四十條,五年來完成,嘿,五年來完成……”
李萍老師被抽調(diào)到宣傳隊,班級由我管理,另外,學(xué)校還請來了一位農(nóng)民李大爺,指導(dǎo)我們深翻地。
李大爺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農(nóng)民,臉色和田地差不多,也像田地一樣,布滿了壟溝壟臺,那是歲月雕刻的皺紋。除此之外,李大爺嘴唇上干裂出很多口子,沾著血絲,看來,他在野外待很多天了。
李大爺見到我,粗魯?shù)卣f:“媽X的,凈胡整,把你們也弄來了?!?/p>
我說大爺,我們沒有學(xué)過深翻地,還請你多多指導(dǎo)。
“媽X的,深翻地,折騰人呢。我都七天七夜沒回家了。你就把同學(xué)布置開,往地里挖就行了?!?/p>
我問挖多深?
“媽X的,越深越坑人。咱這疙瘩兒,媽逼的一鍬好土,往里挖,除了堿土就是黃土,能長莊稼么?你就告訴同學(xué)們,把表面上的土翻松就行了。再說了,哪年不春旱,秋天將土翻開,春天怎么保墑,苗能出么?媽X的,就等著長個雞X吧?!?/p>
有了“媽X的”李大爺指導(dǎo),我將同學(xué)們組織成一排,一個人排一米寬,開始了秋翻地。
我們沒有按照上面指示深挖,只是浮皮燎草地干,但是,東北的土地寬大得嚇人,從地這頭看到地那頭,便到地平線了。剛開始,大家干得生龍活虎,挖了一陣,似乎離地頭越來越遠(yuǎn)了,速度也就漸漸慢了下來。鐘玉花挨著我,我挖的部分頻頻往她那里傾斜,但她還是落得很遠(yuǎn),我只能將她的趟子部分都挖了。鐘玉花追上我,眼神充滿感激,為了證明她不是沒出力,伸出小手給我看。鐘玉花的小手又白又嫩,一直是我心儀的小手,現(xiàn)在,這雙小手布滿了泥巴,還有好幾個黃豆大小的水泡,有兩個已經(jīng)磨破了,流出了血??吹酱耍姨统鍪纸亷退咽掷p住。鐘玉花溫馴地任由我?guī)退⑽⒌谋窍⒋档轿业哪樕?,很癢。
我告訴她,跟著我,不用費力干。
鐘玉花悄聲說:“那哪兒行?同學(xué)們看著呢?!?/p>
鐘玉花說完,臉上微微一紅,馬上又揮著沉重的鐵鍬,一鍬一鍬去翻土了。
看她如此,我心里不知是一股什么滋味兒。
中午時分,一輛大馬車到了地頭。馬車上除了車?yán)习?,還有王大胖子和幾位婦女,車上裝著飯菜。
王大胖子招呼我們:“同學(xué)們辛苦了,學(xué)校給大家送飯來了?!?/p>
鐘玉花小聲叫我:“守義,你看,師母也來了。”
鐘玉花不說,我也看到了師母,她圍著的那條赭石色的圍巾,離很遠(yuǎn),就像一面旗幟一樣地向我打著招呼。
學(xué)校安排的伙食不錯,發(fā)面餅,蘿卜湯。同學(xué)們排著隊,依次取過餅和湯,我走近師母,輕聲問:“師母,你怎么也來了?”
師母抬頭看是我,微微一笑,說道:“學(xué)校的人全出去干活了,學(xué)校把我們這些家屬組織起來,給你們做飯?!?/p>
師母說這話時,我看到王大胖子嘀溜溜的小眼睛,一直盯著她看。
大家挖地挖到晚上,同學(xué)們的速度更慢了,我沒有催,這時,李大爺揮手招呼我,說道:“你找些人,多抱一些苞米秸子來,這大野地的,到了晚上才冷呢。媽X的,也不知抽什么風(fēng),晚上還不讓回家?!?/p>
我和父親打魚,有過野外住宿經(jīng)驗,現(xiàn)在深秋了,在這大野地里熬困一夜,我知道什么滋味兒。我喊來譚斌,讓他將所有男同學(xué)都帶上,將地頭擺著的苞米秸子都抱來,能抱多少是多少,最后,我加重語氣對大家說:“晚上沒有火,沒有鋪的柴,大家可要凍成冰棍了?!?/p>
黃昏時分,同學(xué)們在田間聚了很多秸桿,小山包一樣,我問李大爺夠不夠,他說夠了,我這才讓同學(xué)們停下休息。
晚飯送來得很晚,車上只有王大胖子和師母。王大胖子將車趕得呼呼號號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他也會趕車似的。車停下后,同學(xué)們累得沒了吃飯的心思,王大胖子精力充沛,喊道:“同學(xué)們辛苦了,學(xué)校給大家送飯來了?!?/p>
晚飯還是白面烙餅,湯換成了白菜湯。
王大胖子親自動手,給同學(xué)們發(fā)餅,師母給大家盛湯。王大胖子叫叫喳喳,師母蔫蔫巴巴。我叫了一聲師母,她似乎也沒聽見,還把湯倒歪了,一半進了碗里,一半落到地上。我再次問她:“師母,怎么就剩你一個人來送飯了呢?”
師母這才“哦”了一聲,看到撒的湯,有些不好意思。王大胖子解圍:“沒事兒,沒事兒,咱湯有的是?!闭f完,又高聲喊道:“同學(xué)們,湯隨便喝,不夠的,再來盛?!?/p>
飯吃完了,但是,王大胖子校長還不走,很熱情很關(guān)心,看看這個,問問那個,最后叫過李大爺,說道:“你一定要將孩子們管好了,不能凍著?!?/p>
李大爺說:“媽X的,在家也是睡,在這也是睡,干啥不讓學(xué)生回家睡呢?”
王大胖子說:“這是政治任務(wù)。”
李大爺沒再爭辯,安排劉振清譚斌等人,在地中間點了一堆火,又讓同學(xué)們將秸桿圍在火堆四周,既能坐,又能躺,還可以借火取暖。
天黑了,深遂的天空現(xiàn)出繁星點點,大野地里,似乎和星星比賽似的,也這一堆那一堆兒燃起了篝火……架在原野上的大喇叭還在響著,一聽就是我們老師李萍在唱歌:“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愁……”譚斌說:“咱們老師平時唱歌難聽,這首歌唱得最合拍兒,小寡婦哭墳似的。”我沒理他,注視著師母。師母給大家盛完湯沒事了,站在車邊低著頭,顯得心事重重。身后有人拉我的衣服,回頭看是鐘玉花。鐘玉花用頭示意我看師母,我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王大胖子還不走,坐在苞米秸上和李大爺聊天。
王大胖子說:“這一回深翻,來年咱們可就大豐收了?!?/p>
“媽X的,豐收個屁,來年能不能長出苗還不知道呢?!?/p>
“人民日報說,東方紅生產(chǎn)隊,深翻地,畝產(chǎn)達到一萬斤。”
“公雞下蛋,母豬爬樹,老虎放羊,媽X的,你信么?我種了一輩子地,啥花活兒沒玩過,媽X的,搞這套兒,要真能豐收,我把腦袋種到地里?!?/p>
譚斌插話:“你把腦袋種到地里,一畝地要是長不出一萬個李大爺,也保準(zhǔn)長出一萬個媽X的。”
同學(xué)們放聲大笑。
“媽逼的,中國人要都像我李大爺,日子早過好了。我就不明白了,讓大家平平安安過日子多好,這幾年是不是誰瘋了,怎么老扯咸拉淡地胡搞呢?”
王大胖子不以為忤,也就扯咸拉淡的和李大爺閑聊,聽李大爺一口一個“媽X的”。
鐘玉花小聲對我說:“王大胖子沒安好心?!?/p>
我點點頭。
王大胖子又磨嘰了一會兒,囑咐李大爺看好火,注意好同學(xué)們的安全,看到不少同學(xué)累了一天,渾身打渾身躺在草堆上睡著了,這才搬起沉重的大屁股,招呼師母上車,回學(xué)校去了。
師母上車前,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看,似有話要說。
鐘玉花一直沒睡,坐在我身邊,看著王大胖子將車趕進夜幕中,鐘玉花悄聲說:“王大胖子對師母沒安好心?!?/p>
鐘玉花和我同歲,女孩子在這方面有著天生的敏感。
我問道:“怎么辦?”
鐘玉花說:“我們?nèi)タ纯??!?/p>
我看同學(xué)們大部多都睡著了,李大爺也坐在那里打起了盹兒,沒有驚動大家,和鐘玉花鉆進了夜幕中。
鄉(xiāng)村土路坑洼不平,眼睛離開火堆,不久適應(yīng)了黑暗,在星空映照下,漸漸能看清四野景物了。不知什么時候,鐘玉花將她的手伸到我的手中,雖然纏著手絹兒,但我還是摸到了她的溫?zé)帷N覀儧]有說話,拉著手跌跌絆絆向前走著,心里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除了男女吸引,更有一種解開謎題的渴望。
鄉(xiāng)村大道緊傍著防風(fēng)林帶,在夜色中黑黝黝的。林帶里埋有很多墳冢,要沒有鐘玉花,我一個人還真不敢走呢。我和李大爺也學(xué)會罵人了,心里說,媽X的,你王大胖子磨蹭這么晚才走,到底想干啥呢?其實,我知道他想干啥,就像尹白驢壓在串鈴子身上那樣,但我不確定這事兒到底能不能發(fā)生?不過,師母牟蘭臨走前看我那一眼,明顯帶有求助的意思,她一定料到了什么。
我正著著急往前走,鐘玉花一下拉住我,幾乎貼到我的臉上小聲說:“你聽——”
靜寂的原野上,傳來了說話聲。
“別……別……”聲音中帶著哭腔,是師母。
另一個聲音說:“還別什么?我都進去了。”是王大胖子的聲音。
“你讓我以后還活不活了?我要告你?!?/p>
“你告我誰相信呢?你是地主女兒,他是X派,你告我就是翻案?!?/p>
兩人不說話了,傳來一陣粗重的喘息聲,馬車咯吱咯吱動著,馬套上的鐵環(huán)咣啷咣啷響著。
鐘玉花拉著我的手,幾乎倚在我身上,問我,怎么辦?
“我們?yōu)閹熌笀蟪??!毕氲酱镭i一樣的王大胖子壓在師母身上,我心里充滿了萬千仇恨。我撒開鐘玉花的手,在附近躉磨一圈兒,看到不遠(yuǎn)處有個小墳包,墳包前立著一塊墓碑。我也不害怕了,不知哪來的力氣,用力一扳,就把朽爛的木頭墓碑扳了下來,拿在手中,沖著聲音跑去。
鐘玉花緊跟著我。
聲音漸漸近了,依稀中一輛馬車停在林帶旁邊,馬兒不知人間事,喀嚓喀嚓地掠著路邊的枯草。馬車上面,王大胖子碩大的身子壓著牟蘭師母,他沖撞的力頭之大,使整個馬車痙攣一樣有節(jié)奏地咯吱著。此時,我什么都不顧了,罵了一聲王八蛋,使足了力氣,一墓碑,實實在在砸在王大胖子屁股上。我用力之猛,墓碑和屁股作用力和反作用力,讓朽爛的木碑?dāng)喑蓛山貎?,同時,也傳出了激動人心的“啪”的一聲,聲音之大,讓人心驚肉跳。
突然的襲擊,王大胖子“媽呀”一聲,本能地跳下馬車,本能地提起褲子,本能地逃跑……平時耀武揚威的王大胖子,一墓碑,便打出了本能的餡兒。他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王大胖子胖是胖,逃跑中,把他祖宗的勁兒都使出來了,我的半截墓碑,也只撩到他的肩膀兩次,雖然我很想將他圓圓的腦袋砸碎,但是,就像老師教學(xué)生寫八股文一樣,關(guān)鍵時候,開始但是了……我當(dāng)時確實但是了,我想到了父親當(dāng)年打偷雞賊的事兒,引得全家逃難……想到此,我腦袋冷靜下來了。王大胖子固然可恨,還不到打死他的地步。我停下腳步,任由王大胖子氣喘噓噓消失在夜色中。
我回到馬車旁,鐘玉花抱著師母,師母幾乎哭得背過氣去。
鐘玉花一邊撫著師母的背,一邊勸她,無非是告王大胖子,王大胖子不得好死的話,師母一聲不吭,不停地哭著。
我一時不知道怎么辦?豎在那里,聽著師母的哭聲,我的心愀成一團。
這種時候,女人往往更有主意,鐘玉花問我會不會趕車?我說會。
鐘玉花說:“那就先把師母送回去吧?!?/p>
馬是匹老馬,不用趕,我拉起馬韁繩,它便跟著我往鎮(zhèn)上走去。
靠屯街靜悄悄的,大家能下地的,都下地了,不能下地的,也都睡了。馬車進了鎮(zhèn)東門,師母停止了哭泣,招呼我將車停下,說:“你們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回去。”
我說馬上就到你家了。
鐘玉花說:“師母說不讓送,我們就不要送了。”
我一時不明所以。這時,師母道:“守義、玉花,我今天求你倆一件事兒,這件事兒,千萬不要說出去?!?/p>
我說師母你不用怕,我們明天就去告他,我倆給你做證。
師母說:“現(xiàn)在你們老師這個樣子,告也白告。再一個,我也怕你們老師受不住?!?/p>
聽了師母的話,我這才知道師母不要我們送她的用意所在。
看著師母邁著踉蹌的步子拐入街角,我一拍馬屁股,老馬自己拉著車回了學(xué)校。
鐘玉花聲音哽咽著問:“這事兒就這么結(jié)束了?”
我嘆息一聲,說道:“不知道?!?/p>
我們還得回到大野地去。
一路上,我們默默無語,經(jīng)過那片王大胖子強奸師母的林帶邊,鐘玉花停下腳步,輕聲說:“守義,抱我一下好么?”我身不由主地抱住了鐘玉花嬌小的身子,她把臉貼到了我的臉上,她的小臉涼涼的,一片濕潤,有她的淚,也有我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