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省會，成都。

冬天的夜來得早。還不到下午六點鐘，濃重的暮色就潮水一般彌漫了九里三分的成都城。雖是抗戰(zhàn)時期，這座地處內(nèi)陸的西南名城，夜市還是熱鬧的。城守東大街、鹽市口……這些繁華路段上，高高電桿上挑起的街燈依次亮了。因為電壓不足，一盞盞電燈像是一雙雙熬紅的眼睛。長街兩邊鱗次櫛比的店鋪一律熱氣騰騰。打鍋魁的、賣湯元的、賣纏絲兔的、開紅鍋館子的，店小二站在店鋪前面，長聲夭夭招呼客人入內(nèi)。

掛中央民眾訓練部部長虛銜的國民黨四川省黨部主任委員陳公博，坐“福特”牌轎車，駛離了他在紅照壁的公館，行駛在東城根街上。臨別成都前，已在電話上約好，他要去拜會剛從抗日前線歸來的前２２集團軍總司令，剛回川上任的川康綏靖公署主任兼四川省政府主席鄧錫侯將軍。鄧錫侯將軍這是明升暗降。他在山西率部抗日時，與共產(chǎn)．黨八路軍總指揮、鄉(xiāng)人朱德和八路軍１２９師師長劉伯承、政治委員鄧小平走得太近，且不時將他們請到自己的部隊中講授游擊戰(zhàn)術，并暗中資助了他們一些軍火，這犯了蔣介石的大忌，于是剝奪了他的軍權，將他弄回盆地“關起”。陳公博和鄧錫侯將軍早就認識，雖然彼此接觸不多，但彼此印象不錯。

他去拜訪鄧錫侯，是想盡可能詳盡地了解前線的情況。下午，當他在電話中對鄧錫侯將軍說去康莊拜訪時，話筒中立刻傳來鄧錫侯那川音濃郁的滾雷似的爽朗笑聲：“你哥子是稀客，歡迎，歡迎！本來是我該來拜訪你的嘛……”客氣兩句之后，鄧錫侯當即在電話中拍定，“今晚黑，我請你吃飯，一定，一定！”陳公博到成都的時間不長，但對四川的飲食文化特別感興趣，作為美食家的他曾感嘆過：“走遍天下，咱們中國的吃最好。然而在中國，又是四川為最好，在四川又是成都最好?！彼?，鄧錫侯是個美食家，講究美食美器，為人也大方，家中養(yǎng)著幾個川中名廚。

距約定的時間還早，陳公博讓司機開著車先去街市轉轉。沿提督東街、總府街這些路段比較寬闊整齊的街市看去，燈光朦朧中，好些階上檐下都擺起了攤肆。賣舊書、花卉、各種舶來品、字畫的，可謂應有盡有。游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熱鬧程度竟勝過白日。但從一盞盞光線微弱的油壺燈、電石燈上，讓人覺出戰(zhàn)時內(nèi)陸這座名城的幾分無奈和虛浮。

陳公博雖然留過洋，是美國哥倫比亞研究生院畢業(yè)生，平時西裝革履，其實骨子里是很中國的。他喜愛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且很有造詣。時年４６歲的他，個子不高，皮膚黑黑，個性倔犟，有學問，書生氣很重，被汪精衛(wèi)稱為“文人中當今唯一有俠士氣的人?！彼嵓＝?，后移居廣東省乳源縣。青年時代同父親陳致美一起，積極反清，在當?shù)匕l(fā)動了樂昌起義。起義失敗后，陳致美被清廷判處終身監(jiān)禁，陳公博只身逃往韶關。間，他寫了一首感時抒懷的詩，名噪一時：

匹馬渡韶水，寒風吹峽門。

疏星點浮石，殘月照孤村。

投命窮投止，余生恥茍存。

十年須記取，橫劍躍中原。

他寫這首詩時，比汪精衛(wèi)寫那首慷慨歌燕市還要早三年。早年還在北京大學讀書時，陳公博因為受共產(chǎn)．黨思潮和李大釗教授的影響，對共產(chǎn)主義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大學畢業(yè)后，他同著名共產(chǎn)．黨人譚平山一起，最早在廣州地區(qū)開始了共產(chǎn)主義的宣傳和組織活動?？墒?，參加了黨的一大后，他卻在１９２２年宣布共產(chǎn)主義不適合中國國情而退出了中國共產(chǎn)．黨。１９２４年，他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研究生院畢業(yè)，獲得文學碩士的學位論文竟是一篇論中國的共產(chǎn)主義運動。１９２５年，他回國后，因受廖仲愷、汪精衛(wèi)的賞識，不僅加入了國民黨而且在國民黨政府內(nèi)地位提升很快。同時，他因為成了汪精衛(wèi)的心腹和密友，多次受到蔣介石打擊并曾經(jīng)開除出黨。１９３５年，汪精衛(wèi)遇刺受重傷去歐洲修養(yǎng)，陳公博失去了靠山，在國民黨內(nèi)地位一落千丈，失去實業(yè)部長一職，被貶到成都。然而，“塞翁失馬，安知非福”。陳公博到成都兩年，深深愛上了這個歷史悠久、人文薈萃的溫柔富貴之鄉(xiāng)。從政之余，他寫了好些抗日的、富有遠見卓識的文章，其才氣橫溢，富于創(chuàng)見，很為人稱道。

月前，汪精衛(wèi)召他去到重慶，在上清寺汪精衛(wèi)官邸內(nèi)，副總裁吞吞吐吐地征求他對和平運動的看法。

“和平運動不可以搞?！标惞┟鞔_表示反對，“黨不可分，國家要保持團結。目前非常時期，戰(zhàn)由蔣先生，和亦由蔣先生，不應政出多門?！弊谝贿叺闹芊鸷＾D彎抹角反駁道：“蔣先生抗戰(zhàn)之意，既然無法一時動搖，則如其最后勝利仍屬我，則國家一切，自有蔣先生。如不幸而抗戰(zhàn)迫作城下之盟，則汪先生與日本媾和在先，日本自難反訐，今后一切，有汪先生來擔當周旋的大任。和戰(zhàn)并進，為國家打算，不能不說是一條萬全的計謀。”陶希圣也在一邊幫腔。當時，陳公博很生氣，真想罵周、陶二人居心叵測，是“狗頭軍師，推汪先生下崖”，但見汪精衛(wèi)對二人說的話頻頻點頭，表示贊成，只有咽下這口氣，拂袖而去。

然而，他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日前，他接到汪精衛(wèi)從昆明發(fā)來的密電，要他火速趕去越南河內(nèi)會師。與此同時，他又接到了蔣介石要他去重慶的電話。

他去了重慶。

“委員長！”陳公博站在蔣介石的書房門口，小心翼翼。

“是公博嗎？”身著一襲長衫的蔣介石顯然正在生氣，背對著門，面窗而立。

“是?！?/p>

委員長聞聲轉過身來，用他那雙犀利的眼睛看了陳公博好一會，似乎想看穿陳公博的內(nèi)心似的。

“坐?！鄙碜斯P挺的委員長讓陳公博進去，并指了指對面的沙發(fā)，率先坐了下來。

陳公博落坐后，蔣介石單刀直入地問他：“汪精衛(wèi)帶著周佛海一幫人跑到河內(nèi)去了，你知道嗎？”

雖然一切盡在陳公博的意料之中，但聞言還是不由渾身一震，略為沉吟，回答道：“不知道?！?/p>

蔣介石沒有再說話，只是將置放在茶幾上的一份密電遞給陳公博。陳公博接過一看，是龍云本年１２月１９日拍來的：“重慶。委員長鈞鑒，僭密。汪副總裁于昨日到滇，本日自感不適，午后二時半已離滇飛往河內(nèi)。職龍云。效秘印?！?/p>

看陳公博久久地望著這份密電不吭聲，蔣介石又冷冰冰地問：“汪副總裁要你跟他去河內(nèi)嗎？”

“是?！标惞┏姓J，抬起頭來看著委員長，“但我不知汪先生要我去河內(nèi)何為！”

“那還用問嗎？”蔣介石冷冷一笑，“投降，汪精衛(wèi)要你去同他們一道投降日本人?！?/p>

“我向來對和平運動是反對的。”陳公博表明了態(tài)度，“我也向來不贊成汪先生代表黨和政府同日本人言和。汪先生之所以如此，是受了周佛海、陶希圣、高宗武這些人的盅惑?！?/p>

“在這個問題上，你的態(tài)度我是清楚的。”蔣介石說，“不過，汪先生對你有知遇之恩，提拔之恩?，F(xiàn)在你知道了事情原委，還去河內(nèi)嗎？”說時，蔣介石那雙鷹眼中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狡黠。

“不去?！标惞┑恼Z氣很堅定。

“你可以去、也應該去。”不意蔣介石如此說，“你去河內(nèi)，勸勸汪先生。就說，我請他回來，有什么事，都好商量。嗯？這樣下去，做出什么使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就不好了！”蔣介石說到這里，霍地一下直起身來，走到窗前，雙手在身后背起。

至此，陳公博完全明白了蔣介石讓他到重慶的目的。

“好吧！”陳公博這就起身，拿起博士帽適時告辭了，他同蔣介石的談話前后不過幾分鐘。

想到明天就要離開成都，經(jīng)由昆明去越南河內(nèi)；想到此行肩負的重任；想到在重慶時蔣介石威而不露的神情；想到去了河內(nèi)見到汪精衛(wèi)、周佛海等人，因言語不合引致的尷尬，陳公博不由深深地嘆了口氣。

抬起頭來，這才發(fā)現(xiàn)，車已入少城。他的目光透過車窗，往外看去。少城在辛亥革命前居住的都是滿人，是成都市的城中城。隨著辛亥革命的炮聲，清廷轟然塌圮，少城的城墻被拆除了，但稱謂仍然沿襲下來。這一帶環(huán)境幽靜，街道寬闊干凈，條條胡同里大都是粉壁磚墻的公館，住的也都是有錢人。

小轎車奔馳在祠堂街上。這是一條文化氛圍很濃的街道，街道兩邊綠樹成蔭，夜間有多家書店在營業(yè)。電燈光美孚燈燈光連成一片，街檐邊上濃密如云翳的桉樹枝葉，灑在街面上，像是片片搖曳多姿的銀箔，街道上顯得非常安靜。視線左前方出現(xiàn)了一座很有名氣的飯店——努力餐。這是一幢毗鄰少城公園的一樓一底，古色古香的中式建筑。飯店主人車耀先以古詩１９首中的“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和孫中山遺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意給飯店取名。努力餐注重將四川名菜口味和質(zhì)量大眾化，因而深受上層人士和老百姓歡迎。這家餐廳以“生燒什錦”等菜著稱，民間有歌謠贊道，“燒什錦，名滿川，味道好，努力餐……”車耀先是大邑縣人，當過川軍團長，思想追求進步，人亦很風趣，后來加入共產(chǎn)．黨，投身革命直至犧牲。他在店里醒目處掛一方正黑漆木匾，匾上鐫刻著他自撰的一段話：“如果我的菜不好，請君向我說；如果我的菜好，請君向君的朋友說?！边@話不脛而走，后來竟成為民間流傳的一段名言。

努力餐背后是一條碧波粼粼的金河，金河對面就是著名的少城公園了。公園里一年四季濃蔭漫漫，花香鳥語，是成都人休閑品茶會友的好地方。此時公園在夜幕中沉睡，只是隱約可見園中那座劍一般直指夜空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的雄姿。

忽然，車速慢了下來。陳公博這才注意到，前面出現(xiàn)了一支游行隊伍。兩個身穿排扣短褂服裝的年青工人，手中高舉著一副“成都人民抗日游行”的橫幅走在前面。后面跟著工人隊伍、學生隊伍、郊區(qū)農(nóng)民隊伍，還有商人、市民……他們手中揮舞著五色小旗，高喊著“擁護蔣委員長抗日！”“各黨各派團結一致共同抗日！”“抗日必勝！”“抵制日貨，不買日貨，燒毀日貨！”等口號，沿途散發(fā)傳單。頃刻間，幽靜的少城內(nèi)萬人空巷，祠堂街、小南街、陜西街口都擠滿了前來歡迎和鼓掌的市民……

陳公博的轎車好容易才開出了城，沿著浣花溪飛馳。夜幕中，出現(xiàn)了一片黑壓壓的莊院——康莊，鄧錫侯的官邸已遙遙在望。車到青羊宮，由于街道狹窄，司機只好再次放慢車速，讓轎車在石板道上緩行。陳公博注意到，兩邊的一排排破房亂舍，沉浸在寒夜中，蕭索而凄涼。特別是有些做小生意的，比如賣炒花生的、賣炒胡豆的人攤子上點起的燈籠，稀疏黯淡，像是遠海中飄弋的漁火。

車在康莊深處一幢考究的法式小樓前停了下來。聽到汽車聲，主人鄧錫侯下樓相迎。時年４９歲的陸軍上將鄧晉公（鄧錫侯字晉康）西裝革履，方面大耳，眉目疏朗，中等身材。他上前握著客人的手，川音濃郁地說，“陳先生稀客，請！”

剛在中西合璧、寬大舒適、溫暖如春的客廳里坐下來，鄧晉公高聲呼道：“上茶，上真資格的名山頂上茶?！?/p>

“來咧！”隨著這一聲，只見一個中年摻茶師如飛而來，他右手執(zhí)一把尖嘴大銅壺，左手執(zhí)泡四川蓋碗茶的三件頭。說話間，叮叮當當聲中，三件頭在面前茶幾上開了花，像變魔術一樣，一個描龍戲鳳的景德鎮(zhèn)青花細瓷碗騎在了一個黃銅高底茶船上。手中尖嘴大銅壺隨著摻茶師的手漸漸升起，一道熱氣騰騰的鮮開水像一道白色的弧線，端端注入茶碗中，將雪白茶碗中的茶葉沖得旋了幾圈，茶水剛到恰好位置時，摻茶師伸出左手，用么指拇輕輕一扣，“叭嗒！”一聲，茶蓋翻上來蓋住了茶碗。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滴水不漏，干凈利落，可作單獨的藝術品欣賞。摻茶師提著大銅壺又風一般去了。

“請茶！”鄧晉公說著端起了蓋碗茶。

陳公博也端起茶船，向主人舉舉。二人同時用手拈起茶蓋，輕刮兩下茶湯，彈花，飲茶。

“真是不錯！”陳公博喝了口，嘖嘖嘴，“你們四川名山頂上的雨露茶真是蓋世無雙。”

鄧晉公對陳公博比了比大拇指：“陳先生是真正的文人，到我們四川不過兩三年，就完全領會了四川蓋碗茶的神韻?！?/p>

陳公博沒有心思談論茶經(jīng)，直奔主題：“本來。”他說，“晉康兄這次回川主持川康政務軍務，為我提供了一個請教的機會，我從心眼里高興?？上а?，我又要走了?！?/p>

“哪里，哪里?！编囧a侯說，“陳先生是大才，從中央到四川，這是屈才。這次上調(diào)，是喜事一樁嘛！”

“晉康兄有所不知?！标惞┱f著嘆了口氣。在為人爽直，且沒有利害關系的鄧錫侯面前，陳公博無需隱藏，便把日前汪精衛(wèi)等出走河內(nèi)，蔣介石又要他去河內(nèi)勸汪精衛(wèi)回來的內(nèi)情說了，言畢感嘆道：“借你們四川話說一句，這哪里叫上調(diào)，分明是叫我去捏一塊紅炭圓?。　睘楸硎緦︵囧a侯的信任，他還囑鄧錫侯保密。

“放心！這等大事，非經(jīng)過你的同意，我不會告訴第三人。”鄧錫侯說著激憤起來，在桌上拍了一掌，“汪先生也真是昏了頭！值此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頭，我抗日健兒在前線同武裝到牙齒的日寇浴血苦戰(zhàn)，作為黨國副總裁的汪先生卻因為同蔣委員長打肚皮官司，竟干出這樣的事情，對得起哪個？”說著聲音有些哽咽，“我剛從前線回來，晚上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回到烽火連天的前線，看到那些腳穿草鞋裝備極差，甚至在這寒冬臘月天還穿著單衣，手上連桿槍也沒得，拿著梭標大刀的川軍兄弟在同日寇拼命，在日寇的洋槍大炮下一排排倒下去的情景，何其慘烈！而我們川軍因為是‘小媽’生的，是‘雜牌’！抗戰(zhàn)最高統(tǒng)帥部也不把我們當人，簡直是陪著日寇整我們川軍，而現(xiàn)在汪先生們又跑到河內(nèi)去了，安逸！”

看鄧錫侯聽到這個消息動了感情。陳公博怕鄧錫侯一直罵下去會出事，趕緊截住說：“鄧將軍，我今夜來，就是想聽聽你這個抗日英雄講講前線的事?！?/p>

“好，我講給你聽。”于是，鄧錫侯接著講下去，越講越生動具體。講到激昂處，情緒不能自抑，講到傷心處，淚如雨下。于是，一幕幕驚天動地的抗日畫面在陳公博眼前亮了起來。

１９３７年９月，時年４８歲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川康綏靖公署主任劉湘上將，在成都督院街省府內(nèi)，就準備赴京參加最高國防會議向中央請求帶兵出川抗日事征求謀士們的意見。手下第一謀士張斯可進言道：“此事，請主席三思。多年來，蔣介石一直覬覦四川。若是這樣，四川就算是送給他了。”省府總參議鐘體乾等人亦都附議。劉湘卻不以為然。他極富民族大義地說了這樣一番話：“我劉甫澄（劉湘的號）過去打了二十多年內(nèi)戰(zhàn)，現(xiàn)在想起來都報不出盤，慚愧?，F(xiàn)在是大敵當前，‘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若再為個人謀私利，貓在四川，就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

劉湘在南京最高國防會議上，向中央強烈請戰(zhàn)，表示：四川可以立即出正規(guī)軍３０萬，還可提供５００萬后備壯丁……總之，愿竭四川所有人力物力為抗戰(zhàn)作出貢獻！消息傳出，全國振奮。最高統(tǒng)戰(zhàn)部準其所請，并將全國劃分為十個戰(zhàn)區(qū)，全民動員，展開抗戰(zhàn)，劉湘被任命為第七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９月，川軍火速出川。劉湘親率所部唐式遵、潘文華、王纘緒三個軍乘船順江東下出川；時任２２集團軍總司令的鄧錫侯率李家鈺、陳鼎勛、孫震三個軍出北道，經(jīng)西安到山西，會同八路軍共同作戰(zhàn)。楊森率部由貴州直出湘鄂開赴上?！欢?，３０萬英勇善戰(zhàn)的“草鞋兵”剛剛出川，就立刻為最高統(tǒng)帥蔣介石分割得七零八落，像是一群沒有了娘的孩子。于是，抗日正面戰(zhàn)場出現(xiàn)了這樣一種奇怪的現(xiàn)象：越是裝備好的“中央軍”蔣介石的嫡系部隊越是躲在后方。其中裝備最好、人數(shù)最多的胡宗南集團軍，始終沒有上抗日前線，而是在西北磨刀霍霍地監(jiān)視著八路軍。越是裝備差的“雜牌”軍越是能打，越是被統(tǒng)帥部安排在抗日最前線拼命。

到１１月底。南下的日軍繼攻克上海后又連占嘉定、常熟、蘇州，再兵分兩路沿京滬鐵路，太湖南下，對首都南京形成了包圍態(tài)勢。危急關頭，第七戰(zhàn)區(qū)總司令長官、陸軍上將劉湘挺身而出要求保衛(wèi)南京。他只有一個要求：“把現(xiàn)存的２０萬川軍還我，要死，我２０萬川軍死在一起！”然而，劉湘這個起碼的要求卻被大本營無理拒絕。

劉湘忍辱負重，率臨時七拼八湊、大部由川軍組成的２３集團軍趕赴太湖前線，從中央軍手中接過陣地，萬分倉促中同日軍三個精銳師團在太湖展開了血戰(zhàn)。日本人天上有飛機，地上有大炮、坦克，優(yōu)勢占盡。而２３集團軍沒有飛機，沒有大炮，沒有坦克，連機槍都少得可憐，部隊根本形不成火力建制。寒冬臘月，滴水成冰，好些川兵還身著單衣，背著斗笠，腳穿草鞋，手持性能低劣的步槍同敵人作殊死戰(zhàn)。

在這一場無異于大屠殺的戰(zhàn)爭中，川軍表現(xiàn)出的英雄氣概和英勇善戰(zhàn)，讓敵人感到震驚甚至欽佩。

在廣德、泗安大會戰(zhàn)中，川軍師長郭勛祺、旅長黃伯光身先士卒。饒國華師長率部堅守城池，在外援無望，城將淪陷前，置生死于度外，咬破手指寫下血書：“本部扼守廣德，掩護友軍后撤，已達成任務。我官兵均不惜犧牲為國效力……余不忍視陷入敵手，故決與城共存亡……今后深望我部官兵，奮勇殺敵，驅寇出境，還我國魂，完成我未竟之志，余死無恨矣！”

日軍攻陷南京，并用屠刀血洗我南京３０萬人后，擬分兵兩路夾擊軍事重鎮(zhèn)徐州。鄧錫侯屬下師長王銘章時為４１軍前方總指揮，率１２２師師部、３６４旅旅部堅守藤縣，以解徐州之圍。王師長臨危受命慷慨表示：“以川軍薄弱的兵力和窳敗的武器，擔當津浦線保衛(wèi)徐州第一線的重大任務，力量不夠是不言而喻的。我們身為軍人，犧牲原為天職，現(xiàn)在只有犧牲一切以完成任務，雖不剩一兵一卒，亦無怨尤。不如此，則無以對國家，更不足以贖二十年川軍內(nèi)戰(zhàn)的罪愆了！”

激烈的戰(zhàn)斗從１４日展開。敵人以兩個師團兵力，配以飛機、大炮、坦克向藤縣展開夜以繼日的瘋狂攻擊。翌日，王銘章僅有守城部隊八個連，一個衛(wèi)生隊，總兵力不足三千，實際戰(zhàn)斗部隊只近兩千人。自１６日黎明開始，敵人以密集炮火作地毯式轟炸，發(fā)射炮彈在萬發(fā)以上。敵機從早到晚對藤縣狂轟濫炸。王師長率部以血肉之軀作干城，竟讓占盡優(yōu)勢的日軍機械化部隊不能越雷池一步。當晚，日軍出動三萬多兵力，配七十多門大炮，三十余輛戰(zhàn)車瘋狂攻城。１７日，北風凄厲，陰霾滿天，藤縣保衛(wèi)戰(zhàn)到了最后關頭。從拂曉開始，敵以每分鐘十發(fā)以上炮彈的密集火力猛轟縣城，全城被炸成一片焦土。敵步兵在坦克掩護下，向突破口沖鋒。我守城官兵用手榴彈、大刀頑強抵抗，血濺長街。情知已到最后關頭，王銘章對協(xié)同作戰(zhàn)的周縣長說：“周縣長，你應該走了，現(xiàn)在立刻就走?！敝芸h長卻說：“抗戰(zhàn)以來，只有殉職的將領，沒有殉職的地方官，請以我始。我決不茍生，決以守城將士共存亡！”他們相互凝視后握別，奔向陣地指揮作戰(zhàn)。王銘章派出最后一支突擊隊后，就著身邊一棵正在燃燒的大樹，向友軍連續(xù)發(fā)出三電：

“４１軍軍長孫（震），現(xiàn)１７日黎明。敵以大炮向城猛轟，東南角城墻被沖塌數(shù)處。王團長麟身負重傷。現(xiàn)督各部死力堵塞，斃敵甚多?！?/p>

“敵以炮兵猛轟我城內(nèi)及東南城墻，東門附近又被沖毀數(shù)段。敵步兵登城，經(jīng)我軍沖擊，斃敵無數(shù)，已將其擊退。若友軍（湯恩伯部）再無消息，則孤城危矣！”

“獨立山（藤縣東南１０余里，湯恩伯部預定到達地）友軍本日無槍聲，想是被敵所阻。目前敵用野炮、飛機，從晨至午，不斷猛轟，城墻缺口數(shù)處。敵步兵屢登城，屢被擊退，斃敵甚多。職每憶委座成仁之訓及面諭嘉慰之詞，決心死拼，以報國家知遇……”

大批如狼似虎的日軍最終還是涌進了藤縣縣城。王銘章師長率隨身參、副人員數(shù)十人，被氣勢洶洶的日軍逼向死角而堅不投降。敵人一陣冰雹似的槍彈掃過，王師長用雙手護著打得蜂眼似的胸，怒視敵人緩緩倒下，時年僅４５歲。這場血戰(zhàn)，除王銘章身邊衛(wèi)士李少昆急中生智倒在死人堆中，幸免于難外，守城萬余將士全部以身殉國。面對這壯烈的場景，連嗜殺成性的日寇也感到震驚。是的，當一個民族有了這樣一群為保衛(wèi)國家而視死如歸的勇士和民眾，世界上還有什么暴力能征服這個民族呢！

英勇的藤縣保衛(wèi)戰(zhàn)極大地延緩了敵人的進攻速度，為我軍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從根本上保證了臺兒莊大戰(zhàn)的完成和勝利。事后，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李宗仁向蔣委員長報告電稱：“此一戰(zhàn)役我官兵傷亡不下萬人。陣亡師長王銘章、參謀長趙渭濱、鄒親陶，團長王麟……查該集團軍以劣勢之裝備與兵力，與絕對優(yōu)勢之頑敵獨能奮勇抗戰(zhàn)，官兵浴血苦斗三日半以上，挫敵銳進，使我援軍得以適時趕到，戰(zhàn)役中心之徐州得以轉危為安。此種為國犧牲之精神，實不可泯滅?！?/p>

川軍接著在江蘇、浙江、山西、湖南、湖北、安徽、河南等九省同日軍激戰(zhàn)。在前線督戰(zhàn)的第七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劉湘因辛勞過度，竟于１１月２８日吐血，旋即送至武漢萬國醫(yī)院醫(yī)治。１９３８年１月１３日病情惡化，延至２３日逝世，時年４８歲。臨終時，劉湘寫下遺囑：“余此次奉命出師抗日，志在軀赴前線殺敵，為民族求生存，為四川爭榮光，以盡軍人之天職。不意夙病復發(fā)，未盡所愿，今后希我全國軍民在中央政府暨最高領袖蔣委員長領導之下，繼續(xù)抗戰(zhàn)到底，尤望我川中袍澤，一本此志，終始不渝，即敵軍一日不退出國境，川軍則一日誓不還鄉(xiāng)，以爭取抗戰(zhàn)最后勝利，以求達到我中華民族獨立自主之目的，此囑。”劉湘的遺囑在川軍中引起巨大反響，每天升旗時，官兵都要同聲誦讀一遍，以效法抗日精神。委員長特派軍政部長何應欽代表他到漢口，向劉湘的靈柩致哀，并送上他親筆撰寫的挽聯(lián)：“板蕩識堅貞心力竟時期盡瘁；鼓聲思將帥封疆危日見才難?！蓖谴ㄈ耍瑫r任大本營第三廳廳長的郭沫若，送給劉湘的挽聯(lián)是：“治蜀是豐皋以后一人，功高德懋，細靜不蠲，更覺良工獨苦；征倭出夔門而東千里，志決身殲，大星忽墜，長使英雄淚滿襟?！?/p>

一領“故上將劉湘之靈”的白布黃字橫幅似在陳公博眼前飄拂。那是他到成都后親眼所見的場面——１９３８年二月的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天色陰沉，空中飄著霏霏細雨，九里三分的成都城沉浸在一種深沉肅穆的悲哀中。沿街比戶擺香帛點紅燭上供果，檐下懸掛三角紙旗，上印劉湘遺像。皇城壩上的三個城門洞內(nèi)，“為國求賢”的石牌坊和門前的一對石獅子披素戴白花……

哀樂聲由遠而近。軍樂隊后，長長的靈柩行列緩緩而來，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走在前面的素車上支根高桿，挑起一架黃呢軍服，衣領上一副陸軍上將銜金板上鑲三顆金星。在寒風中翩躚的半舊軍服右背上赫然有個小彈孔——看著劉湘的遺物，全城人大慟失聲。之后，在臺兒莊大戰(zhàn)、徐州大捷中居功至偉的王銘章將軍的遺體運回成都時，也是同樣的悲壯情景。

門簾一掀，一位管事模樣的人輕步而進，走到鄧錫侯身邊屈身請示：“總司令，是不是現(xiàn)在請客人入席？”

“啊！”鄧錫侯這才從悲壯的情緒中回到現(xiàn)實，看看擺在墻邊的大座鐘的指針已指到了八點，對陳公博說：“陳先生，時間不早了。你看，我光顧著和你擺龍門陣，沖殼子，把吃飯的時間都忘記了。怕是把先生的肚皮都餓得貼到肋巴骨上了？”鄧晉康又恢復了幽默恢諧的川人本色。

“哪里，哪里，我是深受感動！”陳公博真城地說，“我還想聽聽你率部在山西同日軍作戰(zhàn)的情況呢！”

“那我們就邊吃邊擺?！编囧a侯站起身來，以手示意。陳公博跟著鄧錫侯進了隔壁的小餐廳，這是一間很闊氣的小餐廳，中西合璧，暗香浮動，地上鋪著紅地毯，吊在天花板正中的一盞枝子形燈，散發(fā)著柔和的燈光，處處顯得富麗堂皇。一張做工考究的中式餐桌擺在正中，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賓主二人各踞一方，相對坐下。主人將手一比，示意傭人上菜。

先上的是下酒的冷盤，有椒麻雞、王胖鴨、纏絲兔……擺了滿滿一桌，魚香味、荔枝味、蔥油味，味道各異，上的酒是陳公博愛喝的綿州大曲。為免他人打攪，酒菜上齊后，鄧錫侯不要傭人在一邊伺候，說是要時再喊。傭人連連點頭，輕步而去，并隨手帶上了門。

鄧錫侯親自替客人斟上酒，舉杯說：“公博先生，我們連飲三杯。這第一杯，我為你洗塵?！?/p>

陳公博舉起杯來，“咣！”二人碰杯，一飲而盡，并照了空杯。當陳公博爭著往主人的酒杯里斟酒，再給自己倒酒時，才注意到，兩只酒杯都比一般酒杯高，而且杯底凸起一塊，像是一個小燈泡。酒斟上后，酒面上浮起一個笑靨如花的佳人。

見多識廣的陳公博好奇地問：“晉康兄，你是什么杯子？”

“這是美人杯?！编囧a侯笑道，“實不相瞞，這對美人杯是清宮寶物。當年，八國聯(lián)軍攻占北京后大肆搶掠，這對美人杯流落民間，我是偶然發(fā)現(xiàn)后用巨金買來的，平時不輕易示人?！?/p>

言畢，主人爭著敬客人第二杯，敬陳公博此行去河內(nèi)，不負委員長重望。

第三杯，客人站了起來，端起酒杯，情緒有些激動，說：“這杯酒，我是借花獻佛，獻給為抗日壯烈捐軀的王銘章等川中諸烈士！”

鄧錫侯也舉杯站起身來，二人同時把杯中酒灑在地上，一時，氣氛又顯得沉重。直到主人喊傭人撤去涼菜，換上熱菜，氣氛才又活躍起來。

湯端上來后，鄧錫侯指著一成窯藍花大品碗說：“陳先生，不怕你吃遍世界。這湯和湯里的肉，我敢保證是你從未嘗到的美味?！?/p>

陳公博用手中烏木包金筷子，好奇地從湯里夾出一塊肉看。只見這肉白生生的，細嫩，什么肉，看不明白。及至放進嘴里一嚼，不禁連聲問，“這是什么肉，這么細嫩好吃？”

鄧錫侯哈哈大笑：“這是果子貍，又名花面貍，只有本省漢源縣泥巴山下皇木村才有?！?/p>

陳公博很好奇，連連催促道：“快請講來聽聽?！?/p>

“這是一種極為珍貴的小動物，只有四、五寸長，大的也就斤把重，一般也就是幾兩，外形似鼠又似貓。人說，‘天上的天鵝肉，地上的貍子肉’，屬于山珍。吃的時候，只能燙毛不能煮。一煮，肉就漲，肥肉鼓起。你嘗了，是不是瘦肉也細？”

“是是是?！标惞┵潎@不已，“人說吃在四川，真是名不虛傳?！?/p>

酒席間，陳公博還委托鄧錫侯幫助照顧他的家眷一段時間。鄧錫侯連聲答應，要他放心。鄧錫侯知道，表面上守舊的陳公博其實生活很浪漫。除了北師大畢業(yè)的太太李麗莊外，他在外面還有兩個小妾——何大小姐和何三小姐姊妹。姊妹兩個都長得美，但性情卻是截然不同。何大小姐性情溫柔隨和，同李麗莊和陳家人都相處很好，而何三小姐則很有個性，同李麗莊形同水火，陳公博只好在外面給何三小姐置了套小公館另住。

當晚兩人盡飲而散。當陳公博驅車回到他在紅照壁的公館時，更夫已打起二更。

“各家各戶，小心火燭——”更夫蒼老沙啞的嗓音和銅鑼的沙沙聲混和起來，在靜夜里傳得很遠很遠，給人一種說不盡道不出的凄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