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道幾去逝后,晏家便猶如風中之燭,隨時都有可能因為仇家前來挑釁而遭遇滅頂之災。權衡之下,晏家終作出決定,只留小部分人在晏家祖宅看守家業(yè),其余家人皆在深夜連夜遷徙至異地,分作幾處隱居,只求武界淡忘晏家時再重返故居。晏家的擔憂很快成了現(xiàn)實,就在他們連夜遷離后不過二個月,留守在故居的二十余人竟齊齊神秘失蹤。遷徙至異地的晏道幾的二子一女自然知道這蹊蹺的事定是仇家所為,可憐晏家二子一女擔心被仇家知曉行蹤,竟不敢將此事報官——何況,武界恩怨,官府即使過問,又有何用?”說到此處,晏聰似乎心神激動,停了良久,方接著道:
“禍不單行,此后十年時間內(nèi),分居三地的晏道幾二子一女中,長子與次女竟再度相繼遇害,其家人亦遭不幸!但此時的晏家在武界中已是默默無聞,加上為免除災禍,他們皆隱名易姓,他人又怎會對此事留意太多?
“唯一幸存的三子晏文在晏道幾去逝后,尚未滿周歲,隱居異地時,一直與其母形影不離。在晏文之兄姐相繼被害時,他亦年僅十四歲。晏文已成晏家唯一血脈,其母為求避禍,攜晏文退隱至東海之濱。晏母本是富貴門第出身,何嘗料到會困窘至此?所幸他們母子二人尚有一些祖?zhèn)髡湮?,可補家用。
“待到晏文年長,晏母便替他結了一門親事,晏文之妻產(chǎn)下一子一女后,晏文既喜且憂,想到多年來東奔西走亡命天涯,深感蒼涼,今后一子一女是否又將重蹈此路,不得安生呢?思忖之余,他忽然想到當年父親在世之時,雖亦有仇家,卻不曾有任何危難降臨于晏家身上!究其原因,無非因為其父之劍法足以讓他人望而卻步。既然東奔西走亦永無寧日,何不讓自己之子習練武學,一旦有所成,也許從此便無須東躲西藏。心意一決,晏文便將其子送上求武之路。
“此后晏家倒平靜了一些日子,直到十年前晏文女兒晏搖紅在海邊救起一人后,晏家再度卷入了是非恩怨中!”
聽到此處,晉連的眼中閃過復雜之色。
晏聰看了晉連一眼,接道:“旗主是否覺得奇怪,為何我所說的事與旗主十年前的遭遇如此相似?旗主也是十年前在東海之濱被救起,將旗主救起的亦是一少女,名為搖紅,只是救起旗主的少女搖紅是姓溫,而不是姓晏,是也不是?”
晉連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如紙!
六道門老門主景睢若有所思地捋著長須,神情深晦莫測。
晏聰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旗主,你是否知道當年救起的女子其實不姓溫,而是姓晏?”
未等晉連回答,晏聰已接著道:“你當然不知道了。事實上六道門中知曉此事的唯有三人,一人是晏搖紅自己,另一人是在下,還有一人,則是門主蒼封神!”
他忽然直呼蒼封神之名,景睢吃驚不小,蒼黍勃然大怒道:“你怎敢直呼我父之名?”
晏聰一聲冷笑,自顧道:“晉旗主當年依門主吩咐前去與雄霸海上的圣水教交涉一事,孰料中途卻遭遇來歷不明的高手伏擊,重傷暈死,正好被晏搖紅遇見救起,正因為此事,方有晉旗主娶晏搖紅為妻之事,是也不是?”
晉連神情恍惚,對晏聰所言竟恍若未聞。
“晉旗主恐怕不知當年襲擊你的神秘高手,卻是六道門門主的安排!”
說話者竟不是晏聰!
此聲渾厚,聽似從容道來,卻有發(fā)聾振饋之效。
眾皆一驚,連晏聰亦神色微變。循聲望去,卻見河面上不知何時已有船只逆流而上,未見艄公,只有一人立于船頭,竹笠低垂,青衣飄揚,雖僅是負手而立,超凡氣度卻顯露無遺。
待過了石橋,船只悄無聲息地滑出數(shù)丈,竟自行穩(wěn)穩(wěn)停于河中,任憑水擁浪逐而沉穩(wěn)異常。
景睢乃六道門昔日門主,自有卓絕修為,見多識廣,目睹此情景,仍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但見以那船只為中心四周的水浪蕩開了一個一個大大小小的漣漪,在涌動的河水中仍清晰可辨,仿若無數(shù)盛開的鮮花,讓人嘆為觀止。
晉連雖深為船上青衣人的氣度風范所折服,但仍高聲道:“閣下何人?為何中傷我六道門門主?”
事實上,無論是晉連、蒼黍,還是景睢、晏聰,皆已猜知此人的身份。
果然,只聽得那青衣人道:“老夫便是不二法門元尊麾下四使之靈使!”
蒼黍身軀劇震!
不二法門所言從無偏差,不二法門所定決計,從無人能更改,這是武界共知之事。靈使在不二法門中地位尊崇,沒想到他竟直言蒼封神是襲擊晉連的主謀人!此說法委實讓人無法置信。
晉連道:“門主對在下恩重如山,又怎會襲擊在下?請靈使明察!”
此言甚為客氣。
靈使喟嘆一聲,緩緩搖首,道:“晉旗主不妨先聽完丁聰所言?!?/p>
晉連與蒼黍相視一眼,方無奈地道:“也好。”
晏聰?shù)溃骸傲篱T門主蒼封神襲擊晉旗主使晉旗主暈死之后,有意將晉旗主置于晏文父女平時經(jīng)常經(jīng)過的途中,從而使晏搖紅順理成章地救下了晉旗主。晉旗主傷愈返回六道門后,將此事告之門主,蒼封神便借機親自前往晏文家中道謝。六道門乃世所公認的正道門派,與晏家又向無瓜葛,晏文雖然一向?qū)ξ浣缰腥擞兴鋫?,但對蒼封神卻并無提防之心……”
晏聰左一個“蒼封神”,右一個“六道門門主”,似乎已不再將自己視作是六道門弟子,對蒼封神更是甚為不敬,景睢心中極為惱怒,蒼黍更是怒火中燒,一直強自按捺。聽到這兒,卻再也無法忍耐,只覺一股熱血疾涌而上,沉喝一聲:“丁聰,你目無尊長,辱沒我父,太過放肆!”
“鏘……”之聲清越驚神,蒼黍赫然已拔劍在手。
但未等他有所舉動,右臂倏然一麻,幾乎無法把持手中之劍,耳邊傳來法門靈使之聲:“蒼公子少安毋躁!”
聲音平和卻自在有威嚴,蒼黍又驚又怒!他明白方才定是靈使遙遙出手,于鬼神不知之際給予自己警告,而自己根本不知靈使是如何出手的!
他心中掠過陣陣涼意,躊躇片刻后,終冷哼一聲,還劍入鞘,臉色鐵青。
景睢心中暗嘆一聲,隱隱感到有些不安,他向靈使道:“蒼封神身為六道門門主,包括老朽在內(nèi),所有六道門中人自是對他的安危十分牽掛,驚聞他遇害,我等意欲知道殺害他的兇手是何人,于情于理,皆是理所當然!想必靈使對此事亦有所知,若不吝賜教,老朽不勝感激?!?/p>
靈使字字清晰地道:“蒼封神欲殺丁小兄弟及另一個年輕人陳籍時,被陳籍重創(chuàng),最后死于本使手下!”
此言一出,天地一片死寂。
唯有“嘩嘩……”水聲在不間歇地沖擊著眾人的聽覺,沖擊著眾人的靈魂。
晏聰亦深為此言所震撼,雖然蒼封神最后的確亡于靈使手中,但即使靈使不出手,蒼封神也已性命難保,沒想到靈使竟不顧可能與六道門結下血仇,將此事大部分攬于自己身上。
心神激蕩之際,晏聰倏聞景睢厲聲長笑,笑聲破開重重夜幕,傳出極遠!笑聲倏止,景睢嘶聲道:“靈使好氣魄,想必是自忖即使以六道門所有弟子之力,也無法奈靈使何了!”言語間,景睢須發(fā)微顫,右臂空蕩蕩的袖管舞動更疾,顯然悲憤至無以復加。
“景兄言重了!其時若景兄身處彼時彼刻,亦會殺了蒼封神!”靈使平靜地道。
蒼黍厲吼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厲喝聲中,他整個人已如怒箭般標射而出,身形凌空之時,揚劍出鞘,遙遙直取靈使而去。
靈使一聲輕嘆。
嘆息聲中,船頭水面突然“啪……”的一聲脆響,一道水鏈標射而起,以神鬼莫測之速破空而出,迎向蒼黍。
蒼黍之劍甫一出鞘,倏覺一股奇大的力道向手中之劍悍然沖擊而至,劍身頓時猶如注入了強大的生命力,無可把持。
蒼黍連人帶劍順勢倒飄,試圖化去那可怕的沖擊力。
但讓蒼黍驚駭欲絕的是縱然如此,他的劍所承受的壓力,竟沒有絲毫減輕,反而順勢而進,對他形成更大的壓迫力。
剎那間,蒼黍的凌厲一擊竟被不可思議地瓦解。
蒼黍落地之時,只覺心中真氣逆亂,極為不適,一時間竟不能有任何舉措,無形氣勢久久揮之不去,使蒼黍幾乎無法站立,一口熱血亦欲噴涌而出。
所幸此時景睢已將左手扶于他的肩上,沉聲道:“黍兒不可沖動!”看似安撫蒼黍,其實卻是在暗中以真力助蒼黍化去靈使的真力,蒼黍胸口之不適這才消退。
此刻,他才發(fā)覺自己赫然是立于原先所立的地方,仿佛方才他并無任何移動。
蒼黍頓覺冷汗涔涔,心中銳氣大減。
此時他才明白,縱然他的武學劍法在武界年輕一輩高手已是出類拔萃,但與靈使卻有天壤之別。
景睢將方才一幕看得清清楚楚,靈使僅憑一注水鏈射于蒼黍的劍上,便如同一只有千鈞之力的無形之手強力下壓。景睢心知以水鏈凌空射斷他人兵器已極為不易,更遑論如靈使這般將一抹水位的威力發(fā)揮至毫巔之境。
靈使沉聲道:“本使知道若無足夠證據(jù),六道門決不會相信本使所言!但有一人所言,諸位必會相信!”
言罷,他已向岸邊漂來,若有無形繩索牽引,那船隱隱靠岸后,靈使竟向著他身后的船艙道:“今日你可以讓真相大白天下了!”
“唉……”一聲嘆息,自船艙中傳出,聲音幽緩,竟是一女子的聲音。
晏聰諸人皆為之一震。
淡淡月色下,一女子出現(xiàn)在船艙外,隨即舉步上岸,向“求名臺”緩緩走來,邊走邊道:“景師祖、蒼兄弟別來無恙。晉連,你不會料到二年后的今天,你我還會見面吧?”
聲音幽緩而低訴。
景睢、蒼黍卻如聞驚雷,晉連更是神色劇變。
因為,他們赫然發(fā)現(xiàn)這竟是晉連之妻的聲音!
對于她的聲音,他們都熟悉至極!
但,她豈非早在二年前就已被害?
極度的驚愕之下,三人定神凝望,但見月色下的女子年約三旬,清麗楚楚,雖未能看得十分清晰,卻仍能感覺到她的憂傷與幽怨。
景睢等三人無一不認定向這邊走來之人的確是本應于二年前就已死去的晉連之妻!
“晉連,搖紅無論如何也不明白,你為何要加害于我?竟親手把劍刺向你的妻兒!”那女子越走越近。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晏聰目瞪口呆。
晉連嘶聲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為何假冒我亡妻?”
不知為何,他的聲音竟有些顫抖。
“咯咯咯……咯咯咯……”那女子忽然仰天凄聲而笑,笑聲中隱有無限悲恨,讓人不忍多聽。
笑聲漸止,那女子冷聲道:“你還有何臉面稱我為妻?二年前,因為蒼封神答應會設法將本是傳給賀易風的掌門之位傳與你,你便依他吩咐,在離開六道門后,又暗中返回,在深夜以蒙面人的身份出現(xiàn)于我房中,挾制我兒,要我說出‘大易劍法’的劍訣在何處。我擔心我兒性命,便將隱藏‘大易劍法’的地方說出,你正待離去時,卻無意中被小師弟蔡列撞見,他攔截之時,你蒙巾失落于地,從而真面目暴露無遺!為殺人滅口,你竟趁蔡列驚愕失神之際將他殺了!這時年僅兩歲的橋兒大哭,你喪心病狂,竟將自己的親生之子橋兒也一并殺了,最后向我刺了一劍,見我倒地之后,你這才逃走!誰知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你卻不知那一劍并未能取我性命,我之所以暈死過去,更多的是因為太過悲恨!”
說到這兒,她的聲音變得更為尖銳:“晉連,你好歹毒,竟連自己妻兒也能下此毒手!”
她忽“哧……”的一聲拉開自己的衣襟,厲聲接道:“你睜眼看明白了,這就是你在我胸口所刺的那一劍!”
晉連循聲望去,赫然看到她的胸前鮮血噴涌,已將衣衫染紅大半。
晉連腳下一軟,幾乎跪倒。
只聽森冷的聲音清晰無比地傳入他耳中:“橋兒才剛滿兩歲,你竟將他一劍刺死,可憐橋兒臨死時還望著你喊著爹爹……”
“撲通!”
晉連突然跪倒在地,顫聲道:“我只殺了蔡列,橋兒之死與我無關……”
月色下,他的臉色呈青白之色,臉上淚如泉出,身子似若怕冷般顫抖不已。
“唉……”只聽得景睢悲愴一嘆,道,“老朽久聞靈使之‘破靈訣’能使真假虛實互易,察人心靈猶如洞燭,今日一見,老朽嘆服??尚ξ伊篱T出此逆徒,猶自不知!”
“哧……”石橋上有四支碩大的火把同時亮起,將“求名臺”的情景照得清清楚楚。
石橋上,除了高擎火把的四名不二法門黑衣武士外,尚還有一輛馬車,馬車旁立著兩人,卻是戰(zhàn)傳說與尹歡。
聽得“破靈訣”三字,晉連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zhàn),心中猛然清醒過來,赫然發(fā)現(xiàn)眼前女子遠比亡妻年輕,而且容貌亦不相同!那女子衣襟撕開處,另有內(nèi)衫,根本沒有方才所見到的淋漓鮮血。
晉連如墜冰窖!
他已明白方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不二法門四大使者之靈使的武功已臻化境,其絕學“破靈訣”更是玄奧至極。
靈使憑借其強大的內(nèi)力真元,對他人意志形成空前強大的壓迫力,為“破靈訣”之氣機所牽引。在其言語的誘導下,對方心靈之中便會幻現(xiàn)靈使在不知不覺中暗示存在之物,且逼真至極。
晉連便是在“破靈訣”之下幻象重生,誤以為真是被自己親手殺死的妻子重生,失魂落魄之下將自己的罪惡暴露無遺。
事實上,受“破靈訣”牽制的不僅是晉連一人,景睢、蒼黍、晏聰在此女子初出現(xiàn)時,所“看”到的女子,皆是晏搖紅!因為他們都已在“破靈訣”浩然氣場的籠罩下,而且他們?nèi)私哉J識晏搖紅。
也正因為他們?nèi)擞腥绱朔磻攀箷x連更不易察覺到自己已為“破靈訣”所控制。
戰(zhàn)傳說、尹歡便是這時同乘一車到達的,但此刻景睢、晏聰、蒼黍心神皆沉浸于幻象中,沒有人察覺到戰(zhàn)傳說二人的出現(xiàn)。
直到后來那年輕女子說晉連殺了自己的妻、子及師弟蔡列,并撕開自己的衣襟,晏聰三人方猛然醒悟過來。他們?nèi)私圆恢写耸?,便不易為“破靈訣”所牽制,眼前幻象頓消。
所以,當晉連被年輕女子胸前鮮血所驚懾時,他們?nèi)藚s并未“看到”這一幕。
但三人亦已看出晉連神情古怪,甚為蹊蹺,三人皆未出言提醒,直到晉連自己承認殺了蔡列、晏搖紅。
晉連猛然醒悟后,立知大勢已去。
極度絕望之下,他驀然反向掠起。
身形甫起,已有兩道冷風同時襲至。
景睢、晏聰同時出手攔截。
晉連早已心神大亂,而景睢是他師祖,他如何能脫身?只覺腹部一痛,頹然墜地。
未等他再有動作,已有無形氣勁凌空射至,晉連雙膝一麻,跪倒在地,再也無法起身。
出手者是靈使。
蒼黍神色陰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