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默記下來，把紙條一卷塞進兜里，低頭快步走出巷子。

紅杉林老教堂是上世紀來華的英國人建的一座圓頂教堂，屬于典型的巴洛克風格建筑。剛建成時輝煌過一段時間，但歷經(jīng)百年的風霜后，現(xiàn)在這座教堂只剩下一個破敗的空架子，很少有人來了。

付筱七走進去時，徐舟已經(jīng)在里面等候已久。

兩人省去了多余的寒暄，付筱七直接口袋里摸出錄音器，播放了她第一次進入許姮家里時，她們之間的對話。

“應該是半個多月前，那天很晚了，我看見你……”

“你看錯了。那時候，我人在松市?！?/p>

“這樣啊……那可能是我看錯了?！?/p>

“是你看錯了。”

錄音戛然而止。

付筱七把錄音器重新揣回口袋里，安靜地看著徐舟。

他顯得怒不可遏，干燥的嘴唇哆嗦起來。

“她絕對在說謊！那天晚上，你不是親眼看見了我女兒和她在一起嗎？！”

“我知道我看見了什么?！备扼闫邚亩道锩霭舭籼牵痖_包裝送進嘴里，藍莓味的，甜到發(fā)膩，她平靜地對徐舟說，“徐先生，其實你現(xiàn)在可以直接報警了?！?/p>

徐舟默不作聲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給付筱七看了幾條短信。

發(fā)信人是徐妍，短信都是這半月內(nèi)，也就是在她失蹤的這段時間里發(fā)的。

但最令付筱七驚訝的，是這些短信的內(nèi)容，幾乎都在表達同一個意思：我很好，別報警，否則我會有麻煩。

這些信息，成功地嚇住了一個父親。

“我擔心妍妍出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p>

徐舟低頭抹了把眼淚，付筱七看見他頭頂花白的頭發(fā)，有些動容。她輕聲說：“你放心，我會盡全力調(diào)查許姮，一有徐妍的消息，就立刻通知你。”

徐舟感激地說：“謝謝謝謝！拜托你了！”

“你也別太擔心了，多保重身體。”

徐舟點頭說：“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希望能親自去一趟許姮家里，找找看有沒有我女兒留下的線索?！?/p>

付筱七面露難色。

“我們現(xiàn)在四個人一塊住……”

徐舟趕忙說：“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說如果哪天方便的話，你給我個消息。要是一直找不到機會就算了?！?/p>

他話已經(jīng)說到了這份上，付筱七也不忍心拒絕。

“如果有合適的時機，我就聯(lián)系你。”

徐舟給她留了個號碼。

“你到時候給我個電話就行?！?/p>

付筱七點點頭。

臨走前，徐舟從付筱七那兒討走了他留在巷子里的那張字條。

“這個我拿去銷毀?！?/p>

徐舟走后，她獨自坐在桌子上，一個接一個地數(shù)著教堂里的座位，來消磨時間。

兩百三十二。

付筱七數(shù)完了，從桌子上跳下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去地鐵站搭地鐵回西郊。

地鐵口附近有個小商店賣刮刮樂，兩塊錢一張。

付筱七用昨天集資的兩塊錢買了一張，沒想到刮開還真的中了獎。

五十塊。

翻了二十五倍。

“呵！”付筱七笑了，真心高興，“瞎扯淡都有運氣。”

這個季節(jié)的天亮得晚，暗得早，付筱七從地鐵上下來，外面的天已經(jīng)全黑了。她看了眼時間，七點了。

付筱七邊走邊打哈欠。

她這兩天加起來只睡了六個小時不到。但即便如此，她也沒在回程的地鐵上睡一會。

其實地鐵上人擠人，哪怕你站著睡，只要技術(shù)過關，都能睡得很安穩(wěn)。而付筱七有個座位靠著，也沒睡。

她不敢。

十六歲那年，付筱七揣著小半年的工資坐車回家，不小心在車上睡著了，醒來時，衣服被劃開了一道大口子，放在內(nèi)兜里的錢都丟了……

從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睡覺。哪怕坐在她旁邊的女孩背著一個名牌包，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用著最新款的蘋果機，而她兜里只有四百五十塊、一張地鐵卡和一臺款式老舊的手機。

“筱七?！?/p>

一道熟悉的聲音從后面追了上來。

付筱七回過頭，看見何絡繹一手一個大塑料袋朝她快步走過來，袋子上還印著超市的大logo。

他沖付筱七斯斯文文地笑了一下。

“你才回來啊?！?/p>

“是啊?！备扼闫呖匆娝羌馍细‖F(xiàn)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她順手替他分擔了一個袋子，“你這里面買的什么?。俊?/p>

“菜，還有些零食和水果。我看家里好像都沒什么吃的。”

付筱七走了一段路，忽然問：“錢要平攤吧？”

何絡繹愣了幾秒，才明白過來她的意思，擺擺手說：“不用不用，我自己平時也要吃的。而且我們四個人住在一塊，平時相處起來難免會有些磕磕碰碰，我打算先用這些東西來收買收買你們的胃?！?/p>

他連狡黠的模樣都是一臉正氣。

付筱七心想，像何絡繹這樣的人，大概這輩子也當不了壞人做不出虧心事吧。

他們進門的時候，唐維周正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科教頻道的藝術(shù)鑒賞節(jié)目。年過半百的主持人講起話來像黏膩的鼻涕一樣拉扯不斷，他卻聽得津津有味，對何絡繹喊的那聲“我們回來了”，一點反應都沒有。

倒是二樓的許姮聽見動靜，從樓上下來。

“提這么多東西，晚上要吃滿漢全席??？”

何絡繹提前給許姮發(fā)過短信，告訴她晚餐交給他準備。

付筱七望了許姮一眼，默不作聲地把東西提進廚房后，就自覺地挪到客廳，給何絡繹騰地方。

“哎！”她抬起腳不輕不重地踹了唐維周一下，“這么大沙發(fā)你一個人全占了，過去點。”

“吃炸藥了？”

唐維周斜她一眼，往旁邊挪了挪，注意力很快就重新回到了電視上。

付筱七轉(zhuǎn)頭望向廚房。

許姮正在幫何絡繹整理他提回來的食材，燈光里，她輪廓精致，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像是上帝精雕細琢出來的。

付筱七看著她偏過頭去和何絡繹說話，嘴唇一張一合，溫聲細語的，聽不清在說什么。但眼里帶笑，神色溫柔。

看起來這么美好的人，會是壞人嗎？

電視里鑒寶已經(jīng)鑒完了，唐維周打了個哈欠，剛才那股子專注勁兒也隨著哈欠飄遠了。他瞥了眼身旁的人，見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廚房那邊，懶洋洋地開嗓：“你是看上許姮還是何絡繹了？眼珠子都快貼上去了?！?/p>

“說實話吧……”付筱七轉(zhuǎn)過頭，格外真誠地望著唐維周，“我看上的是你?！?/p>

唐維周往旁邊挪了挪，和她拉開距離，淡定地回道：“對不起，我是個對另一半有要求的人?！?/p>

“……”付筱七斜眼看他，“有什么要求說來聽聽?！?/p>

唐維周漫不經(jīng)心地說：“比如誠實、善良、不瞎扯淡之類的。”

付筱七沒接他的話茬。

過了好一會，唐維周才聽見她幽幽地說了句：“那樣的好姑娘挺多的。”

他偏過頭看了眼付筱七。她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廣告，沉默的側(cè)臉看起來有幾分孤傲和落寞，和平時活潑得像話嘮一樣的她判若兩人。

唐維周覺得有點抱歉，他默默地把遙控器推過去。

“想看什么你換臺吧。”

相較之下，廚房里的氣氛比客廳和睦多了。

許姮和何絡繹都是個性溫和的斯文人，他們兩個湊在一塊正常聊個天都能聊出說悄悄話的感覺。

“唉，你還買了冰激凌？”許姮的聲音忽然不受控制地抬高了幾分。

正在洗菜的何絡繹轉(zhuǎn)過頭，看見她從購物袋里拿出兩盒檸檬味的冰激凌。

他屈起食指，用指節(ji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笑著說：“是啊，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吃了，就買了兩盒。”

許姮已經(jīng)揭開了蓋子，舀起一小勺冰激凌送進嘴里，她冷得牙齒打顫卻還是滿足地笑了。

“我以前特別喜歡在冬天吃冷的東西，尤其是我初中那會?！?/p>

何絡繹帶回來的冰激凌讓許姮想起了少女時期的自己，再冷，有回憶加溫，吃起來心里都覺得溫暖。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心里有團火?？蓸芬缺摹⑺?，曾經(jīng)還連跑了三條街只為買一碗刨冰?！?/p>

何絡繹安靜聽完，笑了笑，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去洗菜。

晚餐很豐盛，美味得超出預期。

何絡繹算是坐實了大廚這個稱號。

何絡繹說：“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以后如果沒說定的話，三餐就各自解決吧，省得麻煩?！?/p>

他頓了一下，又說：“不過我周末一般都在家，飯菜可以交給我?！?/p>

付筱七接過話說：“我如果在家的話，就和許姮姐輪流做飯吧。”

“好?！痹S姮沒有異議。

而唐維周像是個跑錯了片場的，全程都事不關己地埋頭吃飯。但即便如此，付筱七也沒放過他。

“至于不會做飯的大畫家，一塊吃飯的時候，你就負責洗碗吧?！?/p>

唐維周一如既往地隨意。

“可以?！?/p>

許姮不無擔心地問了句：“維周你會洗碗吧？”

唐維周覺得智商受到了侮辱。

“當然！”

“對了?！备扼闫邚目诖锩鲆粡埼迨筲n，興奮地說，“這是我今天去買刮刮樂中的，平分下來一人十二塊五?！?/p>

“還真能中獎？”唐維周覺得稀奇。

付筱七說：“我還欠你五毛，給你十三塊?！?/p>

“不用，你自己留著吧。我沒零錢，找不開。”

他平淡的口吻像一記不輕不重的耳光，打在付筱七臉上，她覺得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