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四日,這天是個大熱天。
今年夏天的高溫比往年來得早,陸一鳴從監(jiān)獄大門走出來時正是正午時分,毒辣的太陽曬著他,使得他眼睛都不敢睜開。他右手遮住太陽,左手扶著肩上的吉他背帶,踉踉蹌蹌地向前走。
陸一鳴的眼睛瞇成一條縫,眉頭緊緊地蹙在一起,眼前是筆直的馬路,馬路兩旁的樹比八年前粗壯了許多。除此之外,路上沒有一個行人或者車輛。
老師說“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可是從陸一鳴十七歲到二十五歲,八年如詩一樣的年華卻是在監(jiān)獄高墻里度過的。
八年前的六月二十四日,是陸一鳴永遠也忘記不了的日子。那一天,他親手殺死了心愛之人的父親。
此刻,陸一鳴沿著公路一直往前走,天氣炎熱,他口渴得不行,嘴唇也有些干澀。他突然感覺眼前自己的影子忽明忽暗,因為疲憊和炎熱他有些眩暈。但他不能暈倒,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暈倒,后果不堪設(shè)想。
陸一鳴突然想起來,從監(jiān)獄出來的時候,管教把吉他和雙肩包遞給他的同時,還遞給他一瓶水。他連忙找了片樹蔭坐下來,把吉他靠在樹上,打開雙肩包,把礦泉水拿出來,迫不及待地擰開蓋子,“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瓶。
從監(jiān)獄到家至少三十里路,陸一鳴估算了一下,他不能把水都喝完,要保留一部分,等待會兒更口渴的時候再喝。他小心翼翼地把瓶蓋擰好,把水放回到雙肩包。打開書包,一個粉紅色禮品盒映入眼簾,他的心突然刺痛了一下,雙手來回揉搓著瓶子,呆呆地望著精致的禮品盒。
過了一會兒,陸一鳴握著瓶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松開,然后顫顫巍巍地捧起禮品盒。片刻后,他解開黑色蝴蝶結(jié)絲帶,小心翼翼地將盒子打開,一雙精致的紅色舞蹈鞋映入眼簾。
這雙真皮軟底舞蹈鞋是陸一鳴讀高二那年在網(wǎng)上看到的。當時一兩千的價格對于一個高中生來說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僧斔吹侥甙⒚赡_上那雙破舊舞鞋的時候,就下定決心,他一定要送倪阿蒙一雙最好看的舞蹈鞋。
陸一鳴不舍得吃好的飯菜,父母親戚給了壓歲錢,也不舍得花一分,每次放假回家,都會數(shù)數(shù)錢罐里的錢。終于在高考結(jié)束后,湊夠了買舞鞋的錢。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在網(wǎng)上商城下了單,等待鞋子的到來。
二零一零年六月二十三號凌晨,高考分數(shù)公布。陸一鳴忐忑不安地查了自己的分數(shù),看到電腦屏幕顯示“520”的時候,他終于松了一口氣。五
百二十分,這個分數(shù)這對于藝術(shù)生來說,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
接下來他心情更加忐忑地輸入倪阿蒙的考號,成績出來的那一刻,他閉著眼睛祈禱了十秒鐘才睜開眼睛。令他更加驚喜的是,倪阿蒙居然考了五百三十八分,比他還要多十八分!倪阿蒙也是藝術(shù)生,這就意味著他們可以兌現(xiàn)對彼此的承諾,考取同一座城市的同一所大學。
陸一鳴真想立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倪阿蒙。可是,倪阿蒙家只有她父親有個手機,而她的父親是個賭棍兼酒鬼。陸一鳴決定第二天帶上新買的舞蹈鞋出現(xiàn)在她面前,給她一個驚喜!
陸一鳴記得倪阿蒙拜托他查成績的時候,只把寫有自己信息的紙條遞給他,什么都沒說。而倪阿蒙不說他也知道,倪阿蒙家沒有電腦或者可以查成績的固定電話。即使是在農(nóng)村,她家的情況也是很糟糕的。
“我等你的好消息。”倪阿蒙抬眼望著陸一鳴。
“我相信,我們會如愿以償?shù)??!?/p>
第二天,是個大熱天,陸一鳴需要騎一個小時的自行車才能到倪阿蒙家。為了方便邀她一起吃午飯,陸一鳴刻意加快了騎車的速度,想趕在午飯前到達她家。
其實,陸一鳴不用打聽,也能找到倪阿蒙的家。他早就聽老家的人說過,倪阿蒙家的房子是全村最破的,一看就能看出來。但是為了早點兒見到倪阿蒙,他還是向在村口地里干活兒的大爺打聽了一下。大爺告訴他準確的位置,他徑直騎到倪阿蒙家胡同。
陸一鳴還沒到倪阿蒙家,就聽到胡同里叫嚷的聲音,而倪阿蒙家的院子旁更是聚集了好多人。她家的院墻是土做的,只有一米來高,圍觀的人群都在院子外面看熱鬧。大家的神情都很淡定,想必對于圍觀者來說,這一幕已經(jīng)是屢見不鮮。
隱約中,陸一鳴聽到了倪阿蒙的慘叫聲。他立刻下了自行車,焦急地鉆進人群。
只見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正揪住倪阿蒙的頭發(fā),廝打著她。陸一鳴認出來男人是倪阿蒙的父親倪大力。
他一邊打倪阿蒙一邊叫嚷道:“你個賠錢貨!念什么大學?上那個破高中學跳舞,已經(jīng)浪費了我不少錢,如今還想著要上大學?今天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就打死你!”
陸一鳴在人群中看到這情景,心里頓時著急起來。他喊了好幾次住手,倪大力都不肯停下來。
旁邊還有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坐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蒙蒙,你就答應(yīng)你爸吧。即使你上大學走了,她也會打死我的呀!蒙蒙,媽媽求你了!”
陸一鳴撥開面前的人沖了上去,用力地抱住倪大力的腰:“你快停下,太過分了,哪有你這樣的父親!”
倪大力看到陸一鳴,停下手來,看著陸一鳴冷哼一聲,道:“你是誰?跑到我家來管閑事!”
“我是他同學。我來告訴蒙蒙,她考了五百三十八分,她可以上她理想的大學。您女兒考得這樣好,您不高興嗎?為什么還要打她?”
倪大力再次冷哼幾聲,看著陸一鳴:“要你多管閑事?她吃我的喝我的這么多年,我給她嫁個好人家有什么錯?”
倪阿蒙不想自己的事被陸一鳴看到。此時,她凌亂的頭發(fā)遮住多半邊臉,一邊哭一邊對陸一鳴說:“一鳴,你走吧,你要好好上大學,你別管我了!”
“蒙蒙,咱們不是說好的,要一起上大學嗎?我會打工幫你掙學費,你一定要堅持??!”
倪阿蒙只顧“嚶嚶嗚嗚”地哭,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這時候,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兒走到陸一鳴旁邊,她哭著拉住陸一鳴的衣角,哀求道:“大哥哥,你一定要救救我姐!我爸非讓我姐嫁給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我求求你了,救救我姐姐……”
陸一鳴聽到這話,渾身的肌肉都忍不住顫抖起來,大腦嗡嗡作響。以前陸一鳴只知道倪阿蒙的父親是個賭棍酒鬼,不成想他居然這樣沒人性,為了錢,居然逼迫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老頭子!陸一鳴雙手緊緊地攥著拳頭,有立刻殺了眼前這個惡棍的沖動。
此時,倪大力猙獰的面容更加扭曲,他揪著倪阿蒙的頭發(fā),然后不屑一顧地對陸一鳴說:“想不讓她嫁也行,你給我拿出二十萬,我就不讓她嫁了?!?/p>
說完這句倪大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拖住倪阿蒙緩緩地逼近陸一鳴:“你和這丫頭到底什么關(guān)系?”
陸一鳴的拳頭攥得更緊了,呼吸瞬間停止,然后又突然爆發(fā)。他張了張嘴,沒說什么,只是拳頭攥得“咯吱咯吱”響起來。
倪大力看見陸一鳴的表情,心里似乎有了定論,又開始廝打倪阿蒙。他的拳頭落在倪阿蒙的胸口、腹部。倪阿蒙沒有還擊之力,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雛雞。
陸一鳴徹底被激怒了,他環(huán)視了下四周。
看熱鬧的人對于這種場景似乎已經(jīng)麻木了,只是同情地搖頭嘆息,沒人上前來拉住倪阿蒙的父親。
突然,陸一鳴視線里出現(xiàn)一把水果刀。他快走兩步,從墻根凳子上的盤子里拿過水果刀,然后迅速逼近倪大力。
“你再動她一下,信不信,我殺了你!”陸一鳴的雙眼滿含著憤怒。
倪大力愣了兩秒鐘,然后發(fā)出狂妄的笑聲,根本沒把陸一鳴放在眼里。隨后繼續(xù)廝打倪阿蒙:“你快說,你到底嫁不嫁?到底嫁不嫁?”
倪阿蒙用盡所有的力氣喊了一句:“打死我,我也不嫁!”
陸一鳴的理智被倪阿蒙的這句話徹底擊潰了。他拿著手里的水果刀瘋了一樣沖了過去,毫不猶豫地刺向倪大力。
院子里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屏息看著腹部插著刀的倪大力。鮮血從他腹部刀口處汩汩流出,他一只手扶著刀把,一只手伸向空中,在空中亂抓。幾秒鐘后,他倒在血泊里,漸漸停止了呼吸。
當陸一鳴意識到自己殺了人的時候,他已經(jīng)被戴上手銬,來到看守所。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陸一鳴的心也隨著劇烈的疼痛。他在想,如果命運安排重來一次,他或許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可是,他后悔了,因為這一切,同時給兩個家庭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
陸一鳴的母親是個職業(yè)會計師,平日里就爭強好勝,凡是從不落人后。兒子殺人這個重大打擊把她逼到精神崩潰的邊緣,她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在一個燥熱的午后,跳入城外的一條污水河里。陸一鳴的父親是個中學物理老師,陸一鳴母親走后,他患上精神分裂癥,常年住在精神病院里。
想起這些,陸一鳴的眼淚濡濕了眼眶,他把舞蹈鞋重新裝進盒子,把書包的拉鏈拉起來,然后站起身繼續(xù)向前走。他的腳步加快了些,他必須振作起來,不管怎樣,他都要先回家,安排好后,再去高陽市看父親。
下午兩點半,陸一鳴回到自己家的小區(qū),好在大熱天沒人在外面待著,陸一鳴快步走到自己家樓下。他家就住一樓,他把吉他靠在門邊,從雙肩包里掏出家門鑰匙??墒牵磸烷_了好幾次,門都打不開。
沒過一會兒,門打開了,一個中年女人探出頭來,手里拿著一把笤帚。中年女人高高舉起笤帚,警惕地看著陸一鳴:“你是誰?你剛才用什么開我家的門來著?”
“阿姨,這本來就是我家?!标懸圾Q禮貌地笑了笑。
中年女人意味深長地上下打量了陸一鳴一遍,把笤帚放下來,緩和語氣說:“哦,我知道了,你就是……”她猶豫了一下,繼續(xù)說,“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誰了。那個你出事后,你家的房子就賣給我們了。你去二樓劉校長家問問吧,劉校長叮囑過我,如果你回來,讓你到他家去一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