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陽光已經(jīng)很刺眼,陸一鳴走在去浩浩家的路上,他和倪秋雨定的是早上九點開始授課,十點鐘結(jié)束。結(jié)束后他還要去天橋唱歌。
陸一鳴八點就出發(fā)了,為的是能走路去浩浩家,一來可以鍛煉身體,二來還能節(jié)約公交車費。
陸一鳴在路邊買了兩根油條,一邊走一邊吃,走著走著,看到一大波人聚集在一起,走近一看,原來是賣家具的店鋪在舉辦商演。臺上有一個身材姣好的女人正跳著熱辣的舞蹈。女人化著濃妝,嘴唇紅得像是要滴下鮮血來,下面穿著超短裙。舞蹈雖然有些俗艷,但是能看得出女子扎實的基本功。
陸一鳴實在受不了女人搔首弄姿的動作,剛要轉(zhuǎn)身走,卻無意中瞥見女人的臉。女人的披肩直發(fā)因為舞蹈動作打在臉上,遮住大半個臉,眼神十分嫵媚,可是她的眉眼臉型像極了一個人。陸一鳴的心頓時“嘭嘭”地跳起來,他停下腳步,仔細觀察了一下,沒錯,這個女人居然是倪阿蒙!
臺下的男人們沖著倪阿蒙吹著口哨,還說著一些不堪入耳的玩笑,陸一鳴的大腦頓時炸開,倪阿蒙怎么可以當眾跳熱舞!
他的女神,他朝思暮想了八年的暗戀對象怎么可以這樣放縱自己!
陸一鳴顧不了那么多,就像當初拿刀捅向倪大力那樣不理智。他上前幾步,一躍到了舞臺上,然后,不由分說拉起倪阿蒙的手就向臺下走去。
臺下頓時一片混亂,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隨著陸一鳴和倪阿蒙。有人追了過來,但是陸一鳴管不了那么多,他用力拉著倪阿蒙向前跑,直到他再也跑不動了,停下來喘著粗氣。
倪阿蒙也喘著粗氣,用手捋了捋貼在唇邊的頭發(fā),她貓著腰,兩只手撐在大腿上,抬起頭一看,這才看到陸一鳴的臉。她的臉立刻僵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陸一鳴,嘴唇微微顫抖,說不出一句話來。
陸一鳴逐漸站直身體,努力調(diào)整了下自己的表情,然后深深地嘆息一下說:“沒想到是我,是嗎?”
倪阿蒙眼里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只要她輕輕眨一下眼睛,眼淚就會滾滾而下。她扭過頭去,眼淚立刻爭先恐后地掉下來。
陸一鳴緩緩地伸出手,當他的粗糙的手掌就要觸碰到倪阿蒙厚厚的脂粉時,倪阿蒙卻把他的手一把打開:“你憑什么管我?”倪阿蒙怒視著他,像一頭難以馴服的小獅子。
“你不是在舞蹈團工作嗎?為什么在大街跳熱舞?”陸一鳴狐疑地看著倪阿蒙,語氣中不敢有一絲責備。
倪阿蒙冷哼一聲,抬起頭半瞇著眼看著陸一鳴:“我哪有你那么好的命,在里面只管自己就好了,不用管其他人的死活!”
“蒙蒙,我……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阿姨,我……”陸一鳴有太多的話要說,有太多的對不起要說,但是他不知道從哪里說起。
“啪!”一個耳光落在陸一鳴的臉上,倪阿蒙的嘴唇依然在發(fā)抖:“你八年的牢飯白吃了嗎?是!你是對不起我,對不起我媽,也對不起你的父母??墒悄阆脒^沒有?你最最對不起的,是你自己!當你把刀子插向我父親的時候,你想過你的未來嗎?想過我們的未來嗎?”她的音調(diào)越來越高,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陸一鳴低頭不語。當初,他把自己和倪阿蒙的未來規(guī)劃得特別美好,他們好好念大學,畢業(yè)就結(jié)婚,然后生一對漂亮的兒女,他教男孩彈吉他,她教女孩學跳舞……
“蒙蒙,對不起……”陸一鳴低著頭,聲音有些哽咽。
倪阿蒙用劣質(zhì)演出服的袖子抹了一把眼淚:“我要回去給我媽掙醫(yī)藥費了,沒工夫跟你在這里念舊!”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走。
陸一鳴連忙上前兩步,拉住倪阿蒙的胳膊。
倪阿蒙回頭看著陸一鳴,看他抓著自己的手臂,看他不敢直視自己,他的目光有些閃躲,然后慢慢地松開自己,嘴唇緊緊地閉著。
“你還有什么事嗎?”倪阿蒙冷冷地問。
“我……我想幫你負責阿姨的醫(yī)藥費?!标懸圾Q一邊說著,一邊從雙肩包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這是他早上剛整理好的一千塊錢。陸一鳴把信封遞給倪阿蒙。
倪阿蒙接了過來,用手撐開信封望了一眼,冷哼一聲道:“還是留著你花吧,我走了!”
倪阿蒙松開牛皮紙信封,陸一鳴并沒有去接。頓時,紅的、綠的大大小小的鈔票灑落了一地。倪阿蒙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留下陸一鳴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拐彎消失不見。
良久,陸一鳴蹲下身來,從地上一張一張地撿起錢。
陸一鳴緊閉著雙唇把鈔票重新整理整齊,然后去了浩浩家。
敲開浩浩家門的時候才八點四十分,倪秋雨幫陸一鳴開門,笑容滿面地迎接他進來。
倪秋雨看出來陸一鳴的臉色不好:“一鳴哥,你怎么了?”
陸一鳴站在剛一進門的腳墊上,示意倪秋雨給他拿一雙拖鞋。
倪秋雨連忙從鞋架上拿了拖鞋,彎腰放到陸一鳴面前。
“一鳴哥,浩浩在做卷子,九點我再讓他出來,你先休息一下。”倪秋雨帶陸一鳴來到沙發(fā)上坐下。
倪秋雨倒了一杯水放到陸一鳴跟前。陸一鳴的手里還拿著裝錢的牛皮紙袋,他把牛皮紙信封推到倪秋雨面前:“秋雨,這里邊只有一千塊錢,是我這幾天的收入,你拿去幫阿姨交藥費。我出來的時間還太短,錢掙得還太少。不過,過幾天我多攢些,醫(yī)藥費應該不是問題了。”
“不,一鳴哥,我怎么能要你的錢呢?你還是攢著吧。再說叔叔的身體也不好,你也得攢著這些錢,以便應個急什么的?!蹦咔镉暧职研欧馔苹氐疥懸圾Q面前。
陸一鳴繼續(xù)說:“秋雨,別跟我客氣,如果不是我……阿姨這會兒也不至于連個照看的人都沒有。你們姐倆都要出來打工,阿姨一個人在家,行嗎?
“我媽還好,雖然不太靈活,但自理還是勉強可以的?!蹦咔镉甑匦χf。
陸一鳴難為情地低下頭:“我其實應該去看看阿姨的。但是,你也知道,阿姨見了我肯定特別激動,我也不能為你們做些什么,所以這點兒錢你就別推辭了。不過,別跟阿姨和你姐提錢是我給的,我擔心他們不接受?!?/p>
倪秋雨默默地點點頭,她知道陸一鳴是想為自己犯下的錯贖罪,接受他的錢能讓他減輕罪惡感。所以,她也就不再推辭。
“秋雨,秦先生給浩浩買了篪嗎?”陸一鳴這才開始打量秦建斌家的客廳,客廳裝修得豪華但不奢侈,大氣卻還很典雅,復古的裝修風格彰顯出主人的低調(diào)和謙和的品位。
“一鳴哥,你跟我來?!蹦咔镉暾酒鹕?,向樓梯走去。原來這棟房子是一個躍層,客廳的角落里有一個通往樓上的樓梯。
陸一鳴看了看時間,以為倪秋雨要帶他參觀秦建斌家的豪宅。他抬頭看了看時鐘,九點四十八分,時間足夠,他跟著倪秋雨上了二層。
陸一鳴的腳剛一出樓梯,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住了,他面前的客廳簡直就是一間樂器展覽館。地上放著的,墻上掛著的,都是樂器,不僅有市面上流行的西洋樂器,就連中國的古典樂器也是應有盡有。
陸一鳴驚訝地看著倪秋雨:“秦先生喜歡收藏樂器?”
倪秋雨搖搖頭:“據(jù)說是秦大哥的父親是個音樂家,不但喜歡收藏樂器,還會演奏各種中外樂器。
“哦?!标懸圾Q坐在一架鋼琴的琴凳上,抬頭驚訝道,“那秦先生為啥還請我教他兒子呢?難道老先生過世了?”
倪秋雨笑著搖搖頭:“關(guān)于他家老先生的是個禁忌,我和宋姐也從來不敢打聽,只知道他父親是個音樂家,應該是很有名氣的那種?!?/p>
宋姐是秦建斌雇來幫忙打理家事的阿姨,年紀大概四十多歲,平時和倪秋雨的關(guān)系比較好。
陸一鳴不由自主地點點頭,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老師蔣雁南,如果這個收藏室是蔣雁南的,倒是很合理??墒牵Y雁南姓蔣,而眼前這家人姓秦,連姓都不搭。
“一鳴哥,到時間了,你自己找一下篪在哪里?我去叫浩浩?!蹦咔镉暾f完就下樓去了。
陸一鳴從墻上掛著的眾多樂器里找出來一支篪,他簡單試了試音,渾厚、莊重而典雅的聲音彰顯出這把篪的優(yōu)質(zhì)。
所謂塤篪相和,書桌上的塤引起了陸一鳴的視線。出獄前,將雁南已經(jīng)教給他塤的基本演奏技巧,但還沒來得及強加練習,就出來了。所以,此刻的陸一鳴看到塤,自然有些手癢。
陸一鳴放下篪,拿起塤,吹奏了幾個簡單的音。
“哇!陸叔叔,您真是太棒了,這個您也會吹??!”
陸一鳴轉(zhuǎn)過頭,浩浩正用崇拜的目光注視著他。他難為情地笑了笑,放下塤,把浩浩拉到跟前。
“浩浩,先給叔叔彈一段鋼琴,我先聽聽你的節(jié)奏感,好不好?”陸一鳴耐心地拉過浩浩的小手,把他引到琴凳上。
浩浩熟練地掀起蓋著平絨布的鋼琴,認真地彈奏起《莫扎特奏鳴曲》,這是鋼琴八級考試曲目,陸一鳴在監(jiān)獄里也練習過這首曲目。他記得當時蔣雁南說,他出獄后可以考級,但是要一步一步來,以他的技術(shù),考到八級沒有問題。
浩浩的鋼琴技藝精湛,一首《莫扎特奏鳴曲》彈得行云流水,聽得陸一鳴目瞪口呆。陸一鳴欣慰地點點頭,笑著對浩浩說:“以你的樂理知識和對樂器的掌握程度,我教你基本的篪的入門知識,你自己就應該可以獨自練習了?!?/p>
浩浩聽到陸一鳴夸獎他,不由自主地“嘿嘿”笑起來,抬頭看著陸一鳴:“我爸說讓我必須我好好學篪。但是,叔叔,我想學的樂器好多哦!”他指著墻上掛著的和地上陳列的樂器說。
“那要一樣一樣來哦!叔叔會幾樣,我可以一一教給你?!标懸圾Q笑著說。
果然,浩浩學習篪很輕松,陸一鳴教給他最基本的知識和技巧,他很快就能領(lǐng)悟。一個小時后,他們被倪秋雨叫回到客廳。
“稍微休息一下,把吉他課也上了吧,省的下午你還要來回跑?!蹦咔镉瓿弥坪凭毩曮臅r間,把浩浩剛做的題看了一遍。這時候,她剛放下筆,跟陸一鳴商量道。
“好,好!”陸一鳴連忙應聲,可是想到浩浩才七歲,他有些擔憂地問倪秋雨:“浩浩這么高強度地練習樂器,又要學習,他受得了嗎?”
浩浩這時候從衛(wèi)生間出來,滿臉無可奈何地對陸一鳴說:“叔叔,您真理解我。我就是不想寫作業(yè),也不想做卷子??墒俏野职终f,如果不好好寫作業(yè)做卷子的話,就不讓我學樂器?!闭f完,他又委屈地嘟起嘴吧。
陸一鳴驚訝起來,學習樂器是多么枯燥的事,他比誰都明白。即使自己從小喜歡吉他,但是也有過無數(shù)次因為枯燥乏味想放棄的念頭,眼前的浩浩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音樂天才。
宋姐端過來一些西瓜,他們吃了一些,就又繼續(xù)學吉他。浩浩學吉他才半年時間,但是已經(jīng)會彈很多首曲子,陸一鳴授起課來自然輕松不少。陸一鳴想了想,除了吉他和篪,他能勉強教教浩浩,恐怕別的樂器,浩浩都可以當他的老師了。
上午十一點多的時候,吉他課也結(jié)束了,陸一鳴下樓要走,倪秋雨挽留道:“秦大哥交代過,說你隨時可以留在這里吃飯,趕上哪頓都沒問題。我一般白天一整天都在他們家陪浩浩,有時候秦大哥出差我一住就是好幾天。你只是在這吃個飯,沒問題的,你就別客氣!”
陸一鳴連忙推辭:“不了,我還得趕著去天橋唱歌,你們吃吧,我在外面隨便買點兒就行了?!?/p>
浩浩也再三挽留陸一鳴,他也堅決拒絕了。
其實吃不吃飯無所謂,陸一鳴倒是特別想借用秦家的鋼琴,他要是想考級的話,自己根本沒有鋼琴可以練習。這樣的想法在陸一鳴的心中非常強烈,但是,他覺得不可能,即使秦建斌允許他使用鋼琴,他也不會用的,因為秦家的鋼琴太昂貴了,看起來至少要幾十萬。
八年的監(jiān)獄生活教給陸一鳴太多東西,他懂得珍惜,懂得付出,更加懂得機會的來之不易。